提起二娘，老家的许多人都以为她因为是我二伯父的老婆，自然要管她叫“二娘”的。其实，不光是因为她是我二伯父的媳妇，确切地说，是因为她是我二伯父的二夫人，所以，我们才管她叫“二娘”。
　  打我记事起，二娘就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婆婆。个子不高，黑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年轮，额头上的每条皱纹都是沧桑的写照。粗糙的双手，纹路很深，仅仅看到这双手，就能看到她生活的艰辛了。
　  二娘虽然双目失明，可洗衣、做饭、养鸡、喂猪等家务都是她在忙活。
　  我看着二娘做家务走路的样子不像看不见东西的人，还悄悄地用手在二娘眼前晃动。见二娘没有反应，我才相信二娘确实看不见。
　  二娘一生非常清苦，却很坚强。在我们一家人看来，她是一个诚实守信、贤德仁厚之人。奶奶常告诫我们所有的晚辈，每个人都必须尊重二娘，孝顺二娘。小时候不懂得，慢慢长大后才明白奶奶的话。

一、“大哥，把金秀给你家吧！”
　  二娘6岁那年，家里遭了水灾，一场暴雨冲走了她原本就贫穷的家园，将家里的所有的物品席卷一空。风雨过后，二娘没有了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连基本度日的口粮都无一粒。爷爷正好路过，心生怜悯，就将身上仅有的6块大洋给了二娘一家。
 　 爷爷要他们一家找个落脚的地方，再做点小生意。二娘一家人千恩万谢，随后在小镇上租了一间狭小的店铺，开了间豆腐坊。可是，他的家人一没有手艺，二没有生意头脑，哪里会做生意啊？生意场上的那些伎俩，他家这样本分的庄稼人哪里会呀？一个铜子给二斤豆腐，可许多买豆腐的都明明够二斤了，还要掌柜的再给添加一点。
　  二娘的父亲抹不开面儿，添就就添呗，反正没多少——这样一来，吃亏的往往是自己。一来二去，几个月后，不但没赚到钱，还亏了个本朝天。无奈之下，只好讨饭远走他乡。 
　  在临行之前，二娘的父亲背着二娘来到我家，一进门就给爷爷跪下了，并眼泪汪汪地说：“大哥，你的6块大洋我是说啥也还不起了。我和金秀（二娘的名字）妈商量好了，把金秀给你家吧。孩子懂事，也乖巧，让她给你们家洗洗衣做做饭。”
　  爷爷见状，赶忙拉起二娘父女两说道：“不行，不行，老弟，你说的这是啥话啊？这是千万要不得的！娃才一点点大。再者说，我又没有让你还我大洋，当初，我给了就没有要你偿还的意思啊！这又是何必呢？几块钱犯不着啊！”
　  可不管爷爷怎么说，二娘的父亲就是非让爷爷留下二娘不可。二娘的父亲说：“出去也不知道是死还是活，我也希望给孩子找个好人家，这样，我也就安心地出去了。这样吧，如果老哥你要是不嫌弃，就让金秀给你做童养媳吧。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起来了。”
　  爷爷无奈之下，只好同意让二娘做大伯父的童养媳。

二、“我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
　  从此，二娘就成了大伯父的媳妇。别的女孩6岁都还在父母怀里撒娇，二娘却做了别人的童养媳。每天天不见亮就起床，开始给一家人做早饭。那时候，我家条件好，雇着人。二娘和一个老妈子住在一起，那个老妈子还常常欺负二娘。但二娘从不对别人讲，总是任劳任怨地干活。
　  因为二娘老实忠厚，所以常常遭到其他人的排挤和诬陷，故此，没少被奶奶打骂。但她从不抱怨谁，总是将所有的错都扛到了自己身上。渐渐地，大伯父和二娘都长大了。大伯父也开始保护起了二娘，常常是看见二娘干活就是不让干，非得让下人去干不可。
　  奶奶将一切看在了眼里，就在二娘15岁那年，便给大伯父和二娘圆了房，二娘才真正地做起了大少奶奶。二娘虽然做起了少奶奶，但依然和下人们一样，什么都做，没有一丁点的少奶奶架子，过去欺负过她的下人们，她也没因身份的不同而整治过她们，更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同而歧视过她们，还处处关照她们。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二娘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命运却和她开了她永远也读不懂的大玩笑——大伯父在陪爷爷出门做生意的途中病故了。
　  二娘得知噩耗之后，欲哭无泪，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哭诉都无门。随后的两年里，家道中落了，爷爷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整日和药渣子打交道，无力再去外面经商。只好让年幼的二伯父陪管家去外面打理生意。
　  渐渐地，家庭的日常开支都难以维持，那些曾经的老妈子、大丫头们都相继离开，家里的琐事都由二娘一个人扛了起来。
　  爷爷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问二娘：“金秀，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要不给你找个好人家吧！”
　  二娘眼泪汪汪地摇头道：“不，我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
　  爷爷看二娘的语气和神情都是那么坚定，也就不好说什么。后来，爷爷和奶奶商量再三，就决定让二娘和二伯父转房。
　  二伯父通过几年的锻炼，生意虽然没有做好，但人却出落成了翩翩少年郎，给他提亲的人也不在少数。可二伯父心高气傲，愣是没有一个相中的。后来，爷爷奶奶要他和二娘转房，他才急眼了：“我有女人了，是管家的外甥女。”
　  爷爷奶奶看二伯父的样子，也感觉到儿子是铁了心要娶管家的外甥女了，也不敢深逼儿子，再说也得顾及管家的面子。最后爷爷、奶奶就和二娘商量，只能委屈二娘了，就让二娘做了二伯父的偏房媳妇。而二伯父打心里不愿意和嫂子转房，但出于孝道不得不答应了婚事。于是二伯父和管家的外甥女先结婚，在外面做生意，在外面居住，只有家里有大事需要拜祖的时候，爷爷、奶奶才允许大夫人回来，平时，二伯父必须按规定回家。

三、“金秀啊，妈对不住你啊！”
　  二娘和二伯父转房后，大家都感觉对二娘不公平，而二娘却特知足，总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一家老小，即便是自己病了，也不肯休息，总是希望二伯父在外面安心做生意，从来不和大夫人争风吃醋。二伯父和大夫人祭祖回来，二娘还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二伯父和大夫人，自己去和孩子们睡。
 　 有时候，奶奶看了感觉不公平：“金秀啊，你可以让她去客房睡，怎么要给她让地方呢？”
　  二娘摇头道：“妈，她也不容易，大老远地回来一次。我常年在家，有妈疼我。”
　  奶奶常常对着二娘摇头叹息：“金秀啊，妈对不住你啊，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不该让你跟了老二。唉，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让你跟妈受委屈。”
　  二娘总是笑眯眯地和奶奶说道：“妈，瞧你说的，我这不好好的吗？看我的儿子你的大孙子，多可爱，我多幸福啊！”
　  奶奶听了眼睛含着泪花：“我这是几世修来的福，能遇到你这么个好儿媳妇啊。”
　  转眼，二娘就从旧社会走进了新中国，自己也生了三个儿子，和大夫人生的孩子们一齐排行，大哥、三哥和五哥。二娘看着孩子们打心里开心，而大夫人也比年轻的时候通情达理多了，也经常让二伯父隔三差五回家和二娘团聚。
 　 我以为二娘幸福的日子来了，可是天不遂人愿。二伯父身上突然长了许多红斑疮，看过无数的大夫也不见好。后来，有人说二伯父是得了麻风病。突然有一天，二伯父不见了，家里和大夫人那里也都炸开了锅，乡亲们也帮忙到处寻找，可找了几十天也没有结果。后来，一个住在雅砻江边的老大爷捎信说，他曾经看见一个人跳江了，岸边还有一双鞋。
　  二娘和大夫人到江边拿回了鞋，确实是二伯父的鞋。家人无奈之下，只得给二伯父埋了一座空坟。

四、“婆婆活着，我就是儿媳！”
　  二娘悲痛万分，但从不在奶奶面前显露出来，总是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哭泣。由于精神过度压抑，长期得不到释放，各种疾病趁虚而入。终于，二娘身体难以支撑心伤，患上了全身麻疹。据说，一旦得上这种病就好不了。可坚强的二娘活了下来，只是双目失明了。
　  二娘发现自己双目失明后，有过好多次轻生的念头，可她一想到我年幼的五哥时，就放弃了死的念头。二娘下定决心：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年幼的儿子没了爹，不能再没有娘。从此，二娘一次一次地跌倒，一次一次地站起来。常常因练习走路而跌倒，摔得头破脸肿，身体也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二娘从没哭泣过，更没有停下过练习的脚步。从卧室到厨房，从堂屋到庭院有多远，要走多少步，二娘都细心地数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娘终于熟悉地记下了家里、家外、房前屋后的距离与物件。
　  家里的道路布局二娘都清晰地记在了脑海，可洗衣做饭也是问题啊！二娘为了点燃灶堂里的火，不知烧伤了手指多少次，可她还是坚持，一次、两次、三次……她不知练了少次、多久，终于可以通过直觉和耳朵听声，轻松地将灶火点燃了，还可以通过听声音知道锅里的水是不是烧开了，通过闻味知道饭菜是不是熟透了。
　  二娘的坚韧让我感动，难怪奶奶总是教育我们，做女人就要像二娘一样！
　  二娘比奶奶只小17岁，可她总是恪守着做儿媳的原则，对奶奶千依百顺。二娘晚年的时候，儿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孙子孙女都一大群了，可她还是坚持和奶奶住在一起。她说：“婆婆活着，我就是儿媳，我就得好好地照顾老人。”直到后来，奶奶说什么也得搬到我们家后，她才和她的儿子住到一起。
　 20年前，二娘驾鹤西去了。时至今日，她的模样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她做的饭菜还是那么香喷喷的。每当我回到老家和亲人团聚时，大哥、三哥、五哥还有嫂子们，我们总是说起二娘，说她的坚强，说她的善良，说她的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