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燕君

    县第四中学筹建了一年多，终于招收了第一批一百一十名高一学生。这个中学是实验性学校，不但开设普通中学的各门文化课，还增加了农业、林业、畜牧三门农学课程，目的是为农村基层组织培养后备力量。
    春芽是来自野牛坨镇右角村的十六岁女生，父亲是位有着三十多年教龄的民办教师，母亲是位家庭妇女。在春芽七岁上学那年，母亲产下一胎死婴，同时得了产后疯，久治不愈，最后竟落得半身不遂，大小便都需要人照顾。从那，春芽的父亲又承担起母亲的责任，八个钟头的课外时间，白天干地里的庄稼活，晚上批改完作业就给唯一的闺女春芽缝缝补补。
    春芽是个懂事的孩子，母亲的病情、父亲的劳累她看在眼上，记在心里。东跑西颠去玩耍没她的事儿，她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学习。这孩子也真争气，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学习成绩一直没落下来前三名。有段时间，春芽的作文因为经常被老师当做范文在班上朗读，她对语文特别偏爱，数学成绩受到了影响，当教师的父亲及时对她提醒，要求她平衡发展，她才没有走上极端。报考高中时，父女俩商量了一个多星期才选定了刚成立的四中。父亲说：
    “从七七年恢复高考到现在，一批又一批的大中专生都成了国家干部和教师，机关和学校用人饱和了，还是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有前途，考上大学当然更好，考不上，学习一些农业科技，回到农村也是个能人。”
    然而，这年报考四中的人数多得出奇。一中招收指标是二百个，只报了二百八十名。二中一百个指标，报考了一百零七名。三中招收一百名才报考了九十三人。四中招收一百人竟然有七百多人应试，最后录取了一百一十名。春芽是七个里面挑一个考上了四中，虽说成绩排到中上等，在全镇来说也只考上她和马栏村的夏荷两个。学校送来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躺在那张躺了多年的病床上，激动得流了好几次泪，还不断念叨着：
    “考上了，考上了！俺妮儿再念书，就到县上去念了！”
    父亲一边连夜为春芽缝制那件红色的西式上衣，一边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叮嘱春芽：
    “芽儿，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在咱镇里数前几名，这不，一发榜，在全县的学生里你排到了中不溜儿，还得傲劲儿！咱家就你一个孩儿，你爹也好，你娘也好，全指望你往上扒蹬哩！”
    春芽高兴的同时，感到肩头的压力更大了。有一年她跟着父亲送一位学生到县城参加高考，那位学生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下去，考完第一场就吐了。高考面临着升学与就业两条道路的选择，那简直叫玩命，落榜生自杀的事也不新鲜哪！
    在父亲的眼里，春芽还是个小孩儿，从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起，他就婆婆妈妈地说个没完，教春芽怎样和同学们相处，怎样尊敬老师，还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外面乱得很，千万不能上坏人的当，等等等等。春芽虽然听得一多就有些腻，却仍然点头称是。在乡下，像她这个年龄，旧社会里叫二八佳人，正好可以嫁人，现在，嫁人的不多，许配给人家的并不鲜见。春芽也觉得自己长大了，初中有生理卫生课，虽然老师没给上过一节课，可春芽早就偷偷地记得烂熟了。月经来潮就标志着发育的成熟，两个乳房从玉米粒大小时开始发痒，现在长成两个鹅蛋大小了仍在发痒，看来还要继续长，就是连大人都有的腋毛，春芽也长出来了呢。无论从代表第二性征的器官、身条儿，还是从心理上，春芽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具备独立生活能力的大姑娘了。
    县上和乡里就是不一样。在农村，只听说过母鸡歇伏不下蛋，而县上的学生还要放伏假。从七月四日开始，春芽每天都盼望着进入县中，一直到了九月初一才开学，真把她给憋坏了。
    四中离右角村近三十里，位于县城西南五六里地，前身是县良种示范场，四面都是庄稼地。东北三里多地是一片杂木林，其中有一棵古槐，据说明代燕王扫北以后，山西洪洞县移民迁来的时候，这树就有一抱粗了。古槐的旁边，是唐代月清寺遗址。月清寺再往东，就是导入卫运河的季节性河流──白沟河。据县地名志记载，这一带还流传着许多优美的民间故事呢！这便是四中受到学生热爱的又一个原因。
    那天，春芽带着铺盖，学习和洗刷用具，还有足够吃三天的高粱面和玉米面掺着蒸熟的干粮，来四中报到。
    现在四中招收的是建校后的第一批学生，共两个班。男女生寝室里都是两排大通铺。在通往教室的红砖墁成的道路两侧，生长着半人多高的杂草。新建的教室、图书室、试验室和办公室外面，还堆放着碎砖烂瓦。这一切，都象征着事业的开始。
    在一片初具模型的操场上，贾校长、方主任以及原农科所全体干职工，和一百一十名学生简单地举行了开学典礼。
    第一节课由班主任给学生排座位，并推举班干部。高一（1）的班主任是个女的，兼着语文课，她姓张，留着一头卷发，身形瘦瘦的，嘴唇闭得挺紧，白色的近视镜下有一双爱审视人的小眼睛。
    同学们正按高矮个儿排队，左腿有毛病的传达室的老梅师傅，一跛一跛走了过来：
    “张老师，电话！”
    张老师让同学们继续排队，她一溜儿小跑去了传达室。
    正在同学们好奇地望着梅师傅走远时，一位肤色白净、留着寸发、体型肥胖的男生跑出队列，在同学们面前夸张地、一瘸一拐地学着梅师傅走起路来，“呼嗤呼嗤”喘着大气说：
    “哎哟，地不平！四中的地真不平啊！”
    “哗──”同学们笑了。
    胖子见自己的表演有了轰动效应，就洋洋得意地回了队列。
    “锄头，锄头，再来一回嘛！”一个说话慢吞吞的瘦高个儿对胖子进行鼓动。
    胖子瞪起牛眼，把袖子向上一捋，冲瘦高个儿说：
    “李建秋，你这个犁头、犁头、犁头，该死的犁头！我叫褚大鹏，不叫锄头！你再喊我外号，我一拳打出你的屁来！”
    于是大家又笑了一阵。冷不丁，有人说了一句话：
    “纯粹是两个活宝！怎么哪个学校也有？”
    “哟嗬！”“哟嗬！”褚大鹏和李建秋同时大叫一声，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着朴素却身材魁梧的小分头正藐视着他们。他们知道惹不起小分头，只是不满地咧了咧嘴，就退了回去。
    小分头冲褚大鹏前面的一位女生说：
    “冬茗，来，你挨着我！”
    穿白色的确良上衣、扎着一根大辫子的冬茗立即站到了小分头的前面。
    站在李建秋前面的春芽，觉得这个活宝是危险性人物，便走到冬茗跟前说：
    “冬茗，可不可以叫我排在你后面？”
    “可以可以！”冬茗把小分头向春芽介绍说：
    “我们都是马棱坡乡西马圈村的，他叫万家良。你站在我前面吧，让我们俩挨着！”
    春芽高兴地答应了，并把自己作了介绍。
    正在这时，一位发型高耸、胸脯挺起、穿黑色连衣裙和高跟鞋的女生，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来到万家良身边就向队列里挤。她向万家良自我介绍：
    “刚才没听清，好像你叫什么良来着？我叫单玲！”
    万家良连忙侧开身，鼻子抽动几下，猛地打个响亮的喷嚏：
    “啊──嚏！啥味儿？”
    单玲哈哈大笑起来，一点都不扭捏：
    “怎么，连这么好的巴黎香水味儿都闻不惯啊？哈哈哈哈！”
    春芽想，父亲说过，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大概这个单玲不是好鸟。她向队列后面看了一眼，突然发现一双男生的眼睛正远远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发现那个男生还在望着她。春芽不由心跳加快。那是一个白净的男孩儿，有女孩儿一样的眉眼，黄色的头发金光闪闪。春芽想起了一部电影上的混血儿。可是，他为啥老看着自己呢？春芽猜不透。
    张老师来了，她按排队的顺序从教室里第一排座位一直安排到第七排。接下来开始推举班干部。张老师问：
    “万家良，谁叫万家良？”
    万家良站了起来：
    “张老师，是我！”
    张老师说：
    “同学们，万家良的档案里有记录，他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一直当班长，学习成绩也不错，同意他当班长的举手！”
    “我同意！”单玲说着，第一个举起了手。
    全班同学除了褚大鹏和李建秋，其他人都投了赞成票。
    张老师在教案上作好记录，又问：
    “谁能自告奋勇，担任副班长的职务？”
    短时间的寂静之后，突然站起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虽然不是很漂亮，但大鼻子大眼，嘴角略微上挑，看上去蛮有棱角。她大声说：
    “老师，我叫夏荷。我们村儿里的人在地里干活时常说一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既然正班长男的当了，我能不能当副班长？”
    “哗——”同学们都笑了。
    “你当过班长吗？”张老师怀疑地问。
    “你可以查我的档案，也是从一年级一直当到初中毕业。”
    同学们“啧”声不断，表明了赞成的态度。
    万家良又站了起来：
    “老师，我推荐冬茗当学习委员！”
    冬茗不满地碰了碰万家良的手臂，小声说：
    “讨厌不，说好的上了高中就不当班干部了，你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