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燕君

新圃文学社成立后，最卖力气的人当数辅导老师燕华增。他年轻好胜，又刚来校实习，便一心想搞出名堂来。在他的努力下，我们经办《新圃月刊》的所有用纸和油墨都由校教务处支出。
每周一次的文学活动日也越来越精彩。
不到一个月，我们收到了校内外的近百封来信和稿件，教师、学生、社会青年，有的是鞭策、鼓励，有的是殷切希望加入文学社。
物以稀为贵。我们的文学社是当时全县仅有的一个文学团体，在全区也为数不多。
为了办好文学社，我们一方面去外县取经，从《语文报》、《中学生》等报刊上学习成功的办社经验，一方面苦练内功，搞各种方式的作文比赛。《新圃月刊》做到了立足本校，面向全社会，精心策划了两期校外社员作品专号。
自从文学社成立后，形式多样的活动不断开展，在提高同学们写作水平，开阔视野的同时，也大大调动了全校学生学习语文的积极性。据说，照这样办下去，我校（属理科学校）学生毕业时的语文成绩要比普通中学高出一大截哪！
不久，省教育委员会的领导对我们学校的做法给予了高度评价。也正是这一“肯定”，才导致了文学社“改门换姓”。
那是个一周一度的“文学活动日”。燕老师仍然没有露面。他已经两周没有参加文学社的活动了。
二（2）班教室里，杜嶶和鹏志夫正在交替朗读《新圃月刊》上的一篇赏析文章，便见贾校长领进一个人来。那人50多岁，瘦长个儿，窄狭的白脸上有几点老年斑，小眼，高鼻梁上架一副镀金框的近视镜，穿一身灰色中山装。他就是我们文学社以后的辅导教师夏毅，同学们称他为“中国的别里科夫”。他本是县教委的一个职员，60年代的大学生，他的父亲夏老头子当年是县政府的要员，而今的县教委主任则是夏老头子的学生。
那燕老师何去何从了呢？据贾校长说，由于工作的需要，燕老师已调到校教导处任教导员。岂不是明升暗降？
自从“新圃”姓了“官”，前景别有一番。

农历十一月冰冷的天气。
今早大雾。
吃过早饭，我便急匆匆向夏毅老师办公室奔去。他早读时让我这个时间去一趟。我从他的神色可以预感到不太妙。
此时大雾正如神秘的纱衣层层脱去，大地那丰腴的躯体便裸露在阳光下沐浴。
树梢上数不清的露珠晶莹可爱，那是白霜所化，是冬之灵魂。
我极小心地打声“报告”，迈进了夏老师的办公室。
“坐下”，他一边扶正高度近视镜，一边说道。
“不坐了，站着就行！”
“坐下。”
“是。”我坐到椅子上，一动不动。
“孟蔚！”他叫了声，话未入题便先激动上了，额头上的青筋跳了几下说，“你会不会办刊物，嗯？”
我惊得张开嘴不敢闭下。
他翻着我们已经印行的5期《新圃月刊》，对我开始了社会主义思想教育：
“你们办的是什么，嗯？这是学校，不是‘窑子’，况且你们还是孩子，写什么爱情呀，男性美呀，这都是些什么？”
我低下头，用手卷起衣角。
“就像你在第三期上写的那篇小说《命运》吧，说瓦瑞奇是什么‘玩弄女性的骗子’，苏君和丈夫‘接吻’、‘拥抱’，可见你受害的程度之深！”
我被激怒了，难道写爱情就是坏孩子了吗？人都有七情六欲，况且我们都是成年人啦，还一味让“爱情”成为我们心底的不解之谜么？记得一次作文课，作业是描写一个人的肖像，我们班一位男生写了一位女同学线条如何优美，也被他定罪“淫秽”、“存心不良”，真是岂有此理！想着想着，我不禁失声道：
“这，有何不可？”
“吓，你还犟嘴！我可是为了你的前途，年轻人，觉得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幼稚得很，对你们工作一疏忽，你们就会走上邪路！”
他边喘息边呼啦呼啦地翻刊物。我不知道，为何老师们对“爱情”这两个字眼比学生还敏感！这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有位同学的作文专门对男女生正常交往的问题发表了颇有见地的看法，被她的班主任说成是有思想问题，那位女生感到羞耻，不得不辍学。其实，那位女生并没有那么独到的见解和优美的文笔，她是从《语文报》上抄袭来的。当她的老师看到《语文报》上的原文时，一个人的命运已经改变了方向。呜呼！
“再提醒你一点，”夏老师逼视着，的确是逼视着我说，“你是文学社的社长，月刊的主编，出了问题要负主要责任。不要对社会不满，对学校不满，如果再登些对学校有意见的杂文，你——，好，你不憨，我不说你也明白！”
我知道他在威胁，心中有些腻味。
“再就是，不要有迷信色彩，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了，也不是资本主义社会，如果再刊登什么‘玉皇大帝’、‘狐仙’、‘算卦先生’，就会腐蚀全校学生的心灵。南德奇的《阴阳扇》最好别连载了，虽说没有露骨的爱情描写，可是既有爱情，又有浓厚的神仙迷信色彩，干脆就别登了。”
亏你是个大学生，连神话都不能进入文学的领域！我们中国的小说，最初就是由上古神话传说演变而来的。他若是中文系毕业也就不糊涂了，我想，也难怪，人家是物理系的尖子生。
还没等夏老师把最高指示传达完，预备铃敲响了。他意犹未尽。我谢天谢地。

星期日心血来潮，去县文化馆秦秀芳那儿请教了一些问题。她留我吃了午饭，还和我逛了县城大街。她向我谈吐了她对当前中国文学现状的许多看法，使我这个门外汉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想，如果她是我的亲姐姐或我每日见面的老师该有多好！
糟糕的是，我回到学校，“桃色新闻”已经传遍，说我搞上了对象，长得如何水灵，还说我孟蔚跟得人家多么紧，多么……
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纷纷关心起我来，给我做工作，文学社长留职察看，班委会主席撤销。可到后来，却是个天大的笑话，原来秦秀芳正是燕老师的同学加对象。我的名誉也随之恢复。
春节期间，我又打算请秦老师来学校给文学社的社员们面授，她说有夏毅担任你们的辅导老师她不敢插手。

春雨，淅沥起来就难断头儿。
星期日上午，我们几个住校生一直在议论不久前学校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学校秩序很乱。因为学校坐落在田野中，根本没有治安管理这一说。前些日子，校内出现了一些不明身份的人物，女学生单身出校门，经常遭到这些人的“强吻”和“强搂”。男女厕所相隔本只一墙，现在已被砸了个大洞。校图书室窗门被撬，文学书籍被“窃”去足有近万册。等等等等。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校也和全国许多中学一样，不可避免地刮起一场“早恋风”，有“两对儿”已经远走高飞，使其父母常到校中索要儿女。高二一位号称“校花”的女生成为男生和县城几个小青年的争夺目标。终于，因为我们一位文学社社员向县武警中队告状，而被县城的小青年在光天化日之下揍得头破血流。这位社员所在班级的全体男生纷纷赶到，将那些人撵跑，而校领导不但不采取措施来处理或消除后患，还批评该班班主任让学生“集体闹事”，呜呼呜呼！
雨还在淅沥。
早晨的梦游和中午的宁静已在饭后被打得七零八落。水龙头前，冲刷自行车的学生排成了长队。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图书室两侧的橱窗前围着一伙人。春雨时紧时慢，可橱窗前的人一直没有减少。我好奇地蹿出教室。
忽然，橱窗前的围观者一哄而散，原来是校教导处的戴主任出现了。
戴主任不看则罢，一看便火冒三丈。他一边咕哝着什么，一边把“小字报”从玻璃上揭了下来。
我一打听才晓得，不知哪位写了篇杂文，署了个“野蒺藜”的笔名，就学生“抗击外来干扰”和“学校当局的做法欠妥”发表了高论。据说杂文写得都绝了，还说可能是新圃文学社社员的大作。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就琢磨这事。我想，这个“野蒺藜”可真给文学社种下了蒺藜，肯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我怀疑是鹏志夫干的，他最爱抱怨学校“当局的黑暗现实”，并且杂文最拿手，“鲁迅第二”的称号早就叫响了。
两天之后，也就是星期三的早饭后，一阵紧密的集合铃响过，随之哨子声声，各班级列队集合到我们教室前的空地上。
会，是对着橱窗上那篇杂文来的。主持人乃贾校长和戴主任。
贾校长刚讲了几句话，学生队伍中便出现了一阵骚动：
“什么，让鹏志夫写检查了？”
“实事求是嘛，凭什么让志夫写检查？”
……
“嚷什么嚷？嗯？”戴主任粗重的声音压住了场，“常言说，家丑不可外扬。有意见，给领导提行，这一写出去，岂不是坏了学校的名誉！外边的人对咱怎样评论？对你有什么好处……”
特别是新圃的社员们，虽然不再吭声，但心里仍觉不平。鹏志夫写得好啊，正因为学校存在问题才有学生的写作素材，如果你们能够采取措施防止学校出事，最起码给同学们一个安全良好的学习环境，学生还会跟你们过不去么？
“哄！”学生又一阵笑。原来戴主任正在读鹏志夫的检讨书：
“……我做得不对，因为我多管了碍不着切身利益的闲事。今后我一定要做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既然你们说我做得不对，那我也就应该明知不对少说为佳了……”
并且还说是“奉命写检讨，不得已，还是要写”。
“这是检查吗？”贾校长阴沉着脸说，“他态度再不老实，不反省反省，我们就开除他的学籍！最后宣布一项校总支委决定，自即日起撤销孟蔚文学社社长之职，临时由杜薇同学来负责全面工作！”
这一下，可炸了锅，同学们无不忿然大嗟！
今后，师生之间的鸿沟更难填平。
风波过后，我们又获悉，新圃文学社辅导教师夏毅也在校教职员工全体会上作了检讨。当然，这些事夏毅父亲的学生——教委主任是不晓得一丝儿的。
文学社的未来将会如何？就眼下来说，学校已不再支持。同学们自己凑钱买了纸办刊物，并且出了一期只准许在学生中传阅的“内参”，专门对学校的做法进行了激烈的讨论。当然，我们文学社在这期间还是办了一件大事，因为杜薇是县委副书记的千金，她死缠硬磨贾校长，给文学社在公安局备了案，刻了个公章“《新圃月刊》编辑部”。我们小小的杜薇，可是一般人惹不起的！

5月的风，5月的太阳，5月的大地，一切都是暖洋洋的。
我们中学即将接受省验收团的验收。全省同类中学里，将有两所学校成为省重点中学。全校掀起了为验收停止包括教学在内的所有活动的高潮。
我们文学社早已作为典型在全省中学推广学习，这次可真到了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