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宋国刚
被采访人:唐德河
地址:邢台市清河县唐唐口村
年龄:4 9岁
也许大伙儿会问:怎么不一般呢?有三头六臂,还是挣下了千万家财?
其实我的母亲很平凡、很普通,走在大街上,就是一个农村老太太。但就是这样一位农村妇女,为我村羊绒加工产业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为我们这个家庭的和谐幸福做出了巨大牺牲。
她常驻陕西省榆林市为我村采购羊毛,每年过手的资金上千万,可去世时两手空空,甚至连我这个亲生儿子都不敢相信。
一、母亲是个热心肠
母亲的娘家是我们邻村的。我小的时候,家庭困难,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父亲长年上河工。母亲好强,从早干到晚,甚至都顾不上照顾我们兄妹三个。我是让比我大5岁的小姨看大的。
也许那个年代的人都如此,尤其是女人,都有坚忍、能吃苦、不服输的性格,我母亲表现更为明显。
母亲是个热心肠,谁家有事,只要招呼一声,她即便放下自家的活计,也会赶过去帮忙。记得上世纪70年代,母亲任村妇女主任。当时村里有个女人嫁到了东北,回娘家探亲时突然早产。那个年代很多人迷信,不愿让孕妇在家里生孩子,嫌晦气,甚至连她的娘家都不愿让她在家生孩子。怎么办?总不能让人家生到荒郊野外吧。母亲说她不在乎,把孕妇接到了我家。孩子平安降生后,母亲又伺候月子一直到孩子出了满月。
村里谁家有了红白事,哪次都少不了母亲。一是母亲对一些风俗习惯比较了解,让主家缺不了礼数;二是母亲看直理,有什么她看不惯,或不妥的事,她都会当场指出来,能让主家少费钱、费事。其实她这个脾气,也曾得罪过人,但当事人事后静下心来想,都认为母亲说的是对的。
因此,母亲在村里的人缘越来越好,威望越来越高。
母亲是个思想进步的人。1981年,在母亲的支持下,我参了军。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正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那时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弟弟、妹妹又小,所以家庭的重担就压到了母亲一个人肩上。但母亲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苦,包括对父亲,她是怕多病的父亲徒增心理负担。
母亲同时也是个传统的人。我去部队的第二年,她便做主给我订了婚,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勤快能干。我本来不同意,但千里之外的我也无能为力。因我在部队表现出色,上级有意把我转为志愿兵,安排工作,能端上“铁饭碗”。消息传回村里,乡亲都很羡慕我,纷纷来我家表示祝贺。母亲却偷偷地连着给我拍了好几封电报,让我放弃指标,复员回家。我追问理由,母亲只有一句话:你翅膀硬了,飞了,人家姑娘咋办?白等你这么多年啊。思前想后,我毅然放弃了这次机会。
复员回村后,我便进了两委班子,先后担任会计、村主任、支书等职。
如今回过头来想想,母亲的决定也许是对的,对于一个没有文化、没有背景的农村娃来说,回乡创业也许是正确的。
目前我村是羊绒加工专业村,村民收入很高,生活不比城里差。
二、母亲是个生意人
说起我村羊绒加工产业的繁荣,还和我那位平凡普通的母亲有一定关系。
上世纪80年代,我村借助清河县羊绒市场,开始搞羊绒加工,即从陕西、内蒙等地买来羊毛,用梳绒机把羊毛和羊绒分离。
开始时,大伙都是单打独斗,去陕西省榆林地区的羊毛市场采购。时间一长,问题就有了。不去人采购吧,羊毛质量和到货时间均没有保证;去吧,费钱不说,还得耽误一个劳力在那儿待多半年。
当时我家有4台梳绒机,父亲身体不好,我还在村两委班子任职,根本脱不开身,怎么办?我家每年用毛量很大,总是托人代买,不放心。一次吃晚饭时,母亲突然冒出一句:“我去榆林给你们买毛吧!”开始我没在意,边往嘴里扒拉饭边说:“你一个农村老太太,不行!”母亲提高了声调:“农村老太太咋了?咱给他钱,他给咱毛,再找车送到家,有啥不行的?再说,你看咱家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吗?”我停下来,惊异地看着母亲,心里琢磨来琢磨去,母亲说的是实话,她还真比较合适。虽然没有出过远门,但她脾气外向、泼辣,能说敢干,真有点买卖人的劲头儿。
我们一家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把这事定了。
母亲这一干,就是20多年,直到今年春天她去世。
买毛并不是件容易事,要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榆林市场一待就得半年多,抛家舍业的。对于一位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妇女来说,绝对是个挑战。幸亏我村当时在榆林有不少常驻买毛的,大家也相互帮衬。再加上母亲农村人那种特有的热情和实诚,很快在当地市场站稳了脚跟。
开始时,母亲只为我和弟弟家采购羊毛。因为母亲这么多年在村中的人品和办事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我又在村中任职,很多人向我表示,希望让母亲代购。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她非常乐意为大伙服务。
慢慢地,母亲开始帮村里人代购羊毛,开始是一两家。后来大伙觉得让母亲代购,又省事,又放心,又省钱(因为母亲从不收取任何中介费用,代购户只分摊她的吃住费用),都开始让母亲代购。
因为有母亲的代购,在榆林市场上,我村采购羊毛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在当地市场,一提起河北的唐老太太,商户们都有所耳闻,因为这个唐老太太做生意爽快、热情,从不耍奸,大伙都愿意找她合作。
对于村中的困难户,母亲则能帮便帮。有个户也想上梳绒机,但家里没钱买原料,给母亲打电话,她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利用自己多年来的关系,愣是为这个户赊来了原料,直到他梳出绒,换了钱,才周转开。母亲说:“赊货在当地其实很少见,是人家给我这个老太婆面子。”母亲的义举拯救了这个家庭,也让她在村中赢得了口碑。
每年母亲经手的货款上千万,但从来没有出过一丝差错,羊毛的质量和到货时间绝对有保证,没有一个户找过母亲的后账。
有人曾猜测,这个老太太干了这么多年的羊毛采购生意,肯定发大财了。其实他们都错了,甚至包括我这个亲生儿子。因为我也偷偷地想过母亲这么多年肯定攒了不少钱,等百年之后会留给我们。
今年5月份,母亲生病离世,看病花了十五六万,都是我们哥俩凑的。当时家里人忙得一团糟,谁也没有问过母亲手里是否有钱。收拾老人遗物时,在她为自己准备的寿衣中,发现了2000块钱,那肯定是老人为自己后事准备的。翻遍了屋子,再也没有了。
三、母亲走得很不舍
今年3月底,母亲突然觉得不舒服,开始以为是感冒,可总也不好,好说歹说劝她到医院检查。结果是肺部真菌感染,医生说这种病虽然不是癌症,但比癌症还难治。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弟弟、妹妹都哭了,老人劳苦了一辈子,年前还在榆林买羊毛,难道就这么走了?
母亲在清河县医院住了十几天院后,病情有些好转,正好赶上我儿子家添了个女儿。老人高兴,非要出院回家看看。实在拗不过她,只好遂她的愿。在家只待了3天,便不行了,后来转院到石家庄的大医院,病情发展很快,根本控制不住。住了十几天后,医生劝我们:“回家吧,让老人落叶归根。”
但我们一家仍不想放弃,又让母亲住进了清河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当时听说有一种进口药对这种病有效果,3000元/支,一天用一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想抓住,我跑到石家庄的省三院,托人买了6支。第一支用下去,效果不错,母亲稍微有点意识了,但到第二支、第三支效果就不明显了。6支用完,我又去买了6支,虽然我心里很清楚,也许并没有什么效果,但我想尽一份为人子的心。
母亲清醒时,一次我去重症监护室探望。她闭着眼睛,我轻轻地喊了声“娘”,她吃力地睁开眼,看了看我,抓住了我的手,浑浊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溢出,滴落。
我也哭了,我知道,母亲肯定不甘、不舍,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走了,不舍得自己的父老乡亲和家人,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的,今年的羊毛还要等着她去采购呢。“娘,你放心,没事,花多少钱都给您治,好好养着吧。”我说。母亲吃力地摇了摇头,泪流得更凶了,抓我的手更用劲了,她已不能说话,已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思。一个曾经那么风风火火的人,被病魔折腾到如今这个样子。
探视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但母亲抓我的手迟迟不愿放开。我也想多和她多待一会儿,但医生催了好几次。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说:“娘,你听,医生在训儿子了,因为人家有规定,不能长时间探视,您舍得让儿子挨训啊!”母亲的手这才轻轻地松开,我把手撤出来,向后退了一小步,母亲又费力张了张手臂,还想抓住我,嘴巴张了张,想说话。
老人还没有过够,在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她许多未了的心事。是啊,毛谁去买?家谁来主持?
我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和我母亲关系也非常好,尤其是两个孙媳妇,有了心事,或者家人之家有点矛盾,都愿去找母亲说说,让她给评评理。
但什么都不能阻止病魔的侵袭,老人最终还是走了,才71岁。
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了,我家的小院挤满了人,挤满了来送别母亲的人。榆林羊毛市场听到消息,也派来代表,开了整整一天车,才从榆林赶到清河,就是为见母亲最后一面。
很多人都掩面痛哭,这个老人劳累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忙碌了一辈子,该颐养天年时,却走了,走得那样快,那样决绝,让我们都无法多为她奉献一点孝心。
老人去世已经100多天了(记者采访时为8月下旬),院子里的草都一人多高了。因为我和弟弟谁也不愿走进那个院子,那个曾经充满幸福,如今满溢痛苦的院子,屋子里的陈设没有人愿意去动,那是我们的一个念想。
后来,本家的一个叔叔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们再不去收拾一下,屋子里的彩电、冰箱就都烂了。”直到前两天,我们才把屋子收拾了一下。
母亲,您在天堂要快乐!
采访手记:
这个线索是唐老太太的孙媳妇提供的,她给记者发来一封简短的电子邮件。循着线索,记者才有幸听到这位普通却又有些传奇的老人的一生。
老人的儿子,现任唐唐口村村支部书记的唐德河一直对记者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能有多么伟大、多么传奇,她就是一个农村老太太,也许因为机缘巧合,她干了一些别的农村妇女干不成、干不了,没有机会干的事情。但在我母亲的心中,她所干的所有事情都是普通的,不值一提的。”
记者突然有个感想,咱们这个多姿多姿的世界,就是由那些像唐老太太这样的传奇的普通人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