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认死理儿的农民，觉得农民的本分就是勤劳加节俭。他天天起得比鸡还早。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农村尚无自来水，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井台上挑水。
　　 临走前，他表情严肃地对母亲说：我走后，你马上叫张顺起来，让他背着粪箕子到村外拾粪去。父亲跟母亲说这话时我已经听见了，但我暗想：三九天，冷飕飕的，天还没亮，啥也看不见，拾个鬼。
　　过了一会儿，在灶台前做饭的母亲估摸着父亲该回来了，心急如焚地催我：“张顺，你爸让你早点儿起来拾粪去呢！还不快点儿，他挑水就快回来了！”然而，我却不以为然。  
　　刹那间，父亲挑水回来了，将两桶水哗哗倒进水缸后，便蹑手蹑脚进屋，见我仍安逸地躺在被窝里不动，立刻怒火中烧，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我的被子，右手倒握着扫炕笤帚，冲着我的屁股猛打，疼得我在炕上连滚带爬，惨叫不止……母亲闻声急忙进屋夺过父亲手中笤帚，怒不可遏地埋怨父亲：“哪有你这样的？打两下就中了，哪有往死里打的？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下得去手？”父亲气得脸上的青筋暴起，喝道：“一个就一个，一个也不娇惯！”
　　自屁股蛋子受了皮肉之苦这天起，我就长了记性，不管天气多冷，只要父亲一起炕，我就与他同步，一咬牙，来个鲤鱼打挺，毫不迟疑地与热乎乎的被窝“拜拜”，穿戴整齐，背上粪箕子去村外拾粪。村外，北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这时，我放下粪箕子，做一下热身运动——沿着村外的道路跑一阵。这下，手脚都暖和了。同时，东方也发亮了，能依稀看见牲口粪了，这才开始拾。就这样，天天起早拾粪，不仅锻炼了我吃苦耐劳精神，还让我增长了胆量和勇气。这是一种花钱也买不到的精神财富，让我受益终生。
　　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夏季，一天下午放学后，全校同学和往常一样都归心似箭地背着书包回家了。而我觉得，还没到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时候就回家，的确有点儿早，于是又回到教室心无旁骛地写起作业来了。写完后，才如释负重地回家了。
　　然而，我刚刚走到家门口时，父亲像一座黑铁塔似地挡住了我的去路。他见了我，气不打一处来，脸红脖子粗地责问我：“别人家的孩子早就回来啦，你为啥这么晚才回来？”“我在学校把作业写完了。”“我看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家里还有不少的活计等你干呢！”他越说越气，忍不住猛踢了我一脚。边踢边训：“我看你以后还写作业不！”打那以后，我就把写作业的时间改在晚上，可是，晚上写必须点煤油灯。父亲见了，又强行阻拦，弄得我彷徨不已。
　　1957年秋季，我考上火石营初中了。学校距我村10里。这么远的路，走读上学，困难不小，因买不起自行车，只好步行。此外，为了早到校，我放着平坦宽阔的公路不走，偏要超近走小道。走小道可不是闹着玩的，需穿过一条狭长的大山沟，然后再翻过一道山岭。
　　每天起早上学，偶遇同学，搭伴同行，很幸运，但是，这种机会极少，一般都是孤身单行。这时，我拿出昔日在家起早拾粪劲头儿来，在夜幕下奔走如飞，从来也不知道啥叫害怕。
　　1960年，我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丰润车轴山中学。高二那个暑假，我回家度假了。此时，父亲不容置辩地对我说：“咱们生产队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给家里挣工分，秋后分的粮食比咱家多了不少，真让我眼红。我看，你这次回来，就别再回学校了，到生产队跟我一起挣工分吧！常言道，72行，庄稼为强。人这一辈子，干啥也不如种庄稼好，春种秋收，现得利！”
　　那些在生产队里干活儿的小伙子，大多与我同龄，他们对我在重点中学上高中，个个羡慕不已。然而，父亲竟然反过来羡慕他们，让人哭笑不得。
　　面对父亲的决定，我心中暗想，如果正面说服他，必然适得其反。于是，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忽悠他：“爸，你就让我再上一年吧！还有一年，我就高中毕业了。毕业后我也不考大学了，就是为了混个毕业证。听说有了高中毕业证，就能当个小学老师，种地挣钱两不误。如果当不了小学老师，我就一门心思地跟您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他一听，欣然同意我的请求。
　　1963年，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唐山矿冶学院。上世纪60年代初，考大学如过独木桥，可真不简单。
　　我拿着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无比自豪向父亲报喜：“爸，我考上大学啦！”父亲睁大惊疑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真的？”我提高了声音说：“当然啦！你若不信，请看这个录取通知书。”“我不识字，你给我念念吧！”
　　他听了，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忏悔的眼泪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哭得像小孩子似的。我急忙安慰他：“爸，我考上大学是件喜事，您应该高兴啊！哭啥？”
　　他边哭边内疚地自责：“都是我不好，总不拿你念书当回事。为了让你帮我干农活，还经常让你逃课。另外，当你写作业时，我总是千方百计地阻拦你，脾气一上来，就不由自主地骂你踢你。尤其是在去年暑假，我还给你打退堂鼓，真是对不起你。”“爸，那些事儿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说了。”我这么体贴地一劝，可脾气倔强的他不但没停下来，反而更来劲儿了：“我今天一定要说，有话不说出来，心里赌得慌！”这时，他稍停片刻，又接着说下去：“像你这样在农村土生土长的孩子，也能考上大学，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
　　末了，他用手背拭一拭眼泪，憨厚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一脸虔诚地对我表态：“这回，咱家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支持你上学！”
　　唐山市路北区光明西里51小区乙区 张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