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对苏东坡“春江水暖鸭先知”一句产生怀疑，按惠施的逻辑，东坡非鸭，安知鸭先知？就算惠施认可，鱼也不服气呀，都是在一条江里混，凭什么就一定是它鸭先知呢？倒是秋叶飘零俺妈先知，秋风什么时候起，秋叶什么飘零，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妈绝对是第一个知道的。有人说别把话说绝了，不出俺们丰各庄，就有一个老头不服，此人人送外号“夜猫子”，觉少，非要和我妈争争这个第一，秋风刚钻进窗棂，他就悉悉索索穿好衣服，然而，背着筐头赶到沟坡一看，树叶早已被我妈赶成一堆一堆的了。
  我是1982年升入初中的，老师要求我们早晨6点以前必须到校上早自习。夏天天长，还好点，一进10月，天短得比兔子尾巴长不了多少，再加上我家离校还有5华里的路，我5点多就得背上小书包，摸着黑走在乡间小路上。中间还要过一座古坟，每当接近古坟的边，狐狸鬼的传说都会使我的汗毛竖起来。为了不让我空着肚子上学，每天早上妈妈都要起得更早，给我做饭。妈妈是几点起的，只有风知道。妈妈总是先搂一会儿树叶，然后掐准我们上学的时间，等我们睁开眼，妈妈早把热腾腾香喷喷的饭端到我们的面前。等我们吃得满脑门子冒汗，肚子圆鼓鼓地背起书包上学。妈妈拾掇完桌碗，再去背先前搂的树叶，等把树叶背回家，天刚麻麻亮。
  就这样辛劳，妈还非常满足。妈说我二哥出生那年闹大水，锅内无米，灶下无柴，就是想搂树叶，往哪儿搂去！
  父亲去世后，***取暖问题让我们伤透了脑筋。安暖气，同时还得伺候炉子，怕万一弄不好，中了煤气。开空调热风，又怕屋子太干。大哥说买点柴头吧！妈妈坚决不同意，说柴头烧炕太热，你们的爸爸会上火的。
  “妈，爸爸已经走了！”
  “你们说走了就走了吗？”妈妈抹着泪，带着哭腔儿，近乎咆哮地吼道。
  爸爸走后，炕头总是闲着，我们轮番劝了多少次都不管用，妈妈说炕头得给你们的爸爸留着。冬天我们想把妈妈接到县城，毕竟那里的取暖条件比乡下好点，可妈妈执意不肯，
  “我去了你们的爸爸怎么办？你们的爸爸回来会找不到家的。”
  爸爸过去是生产队里打冬网的主力，每一次打冬网都是“阎王打照面”，当地有“穷冬网，富丝网，没有娘的孩子打风网”之说。打冬网可并不像有些影视作品描写得那样轻松，有时候网线在凌板下被什么东西挂住了，还要钻进齐腰深的冰凉的水里松开，否则拉不动不说，还会把网撕个大口子，鱼一条也逮不住。那段岁月留给爸爸的两个后遗症，一是老寒腿，腿上爬满了比大拇指还要粗的静脉；二是腰疼。爸爸每次出去打冬网，妈妈领着我们哥儿几个，像一群小燕似的，扒着小窗户，望着窗外月升月落，我们仰着小脸问：“妈，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有点怕！”妈妈含着眼泪没有回答。
  爸回来了，脱掉了带着一身冰碴子的衣服，来不及换上干净的衣服，就用他那长络腮的大胡子，从炕头到炕尾，把我们哥几个的小脸挨个儿亲个够。妈妈默默地把我们挪开，做为一个女人，给自己男人的只有热乎乎的炕头了！
  妇女能顶半边天，那时候可不是光喊喊的，在地里干活儿，妇女能顶一个壮劳力甚至一个半！栽稻子，早春天气，水还是比较凉的，妇女还有自己的生理期，回到家里还要照顾老的小的，吃的穿的，但是自己要跑到一个角落里吃饭，怕被别人看见，她捧着吃的，只是一些碾碎的玉米轴、山药叶，家里惟一的一点粮食全贴给爸爸了。妈妈说爸爸是家里的天，天不能塌，你们的爸爸不能倒。
  后来爸爸得了脑血栓，为了让爸爸加强锻炼，一到冬天，妈妈就拉着爸爸去搂树叶。爸爸穿得一身光鲜，而妈妈自己却穿得破衣烂衫，花白的头发上顶着一头草屑。妈妈说男人出门穿的是女人的手！夕阳下，爸爸骑着三轮，妈妈在后面推着，爬行在乡间小路上。我们给家里买去的吃食，无论多少，妈妈总是让爸爸一个人吃。苹果放得都干了，桔子都长了毛，烂了扔了行，可是妈妈就是一口也不往自己嘴里放，妈这一辈子心里装的全是自己的男人孩子，惟独没有她自己。
  爸爸走后，一到冬天，无论外面刮多大的风，妈妈总要背起筐头搂树叶，妈妈要给爸爸烧一个热炕头。直到有一天，妈妈像一片树叶一样，从大沟坡上飘到沟底。我们把妈妈搂到怀里，千万遍地呼唤，妈妈睁开了眼，目光从这个儿子身上滑到那个儿子身上，把嘴贴到我的耳边，轻声说：“你爸托梦来了，说那边今年冬天特别冷，我得多搂点树叶，到了那边好给你爸烧个暖暖乎乎的炕头呀！”
  刮风了，窗外树叶飘零，透过闪烁的泪光，我仿佛看到妈妈瘦小的身影，驼着背，背着筐头，爬行在故乡的大沟坡上……
    文安县 刘凤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