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农民报（农民互联网）记者　张彦立
采访手记

　　拿起电话，尝试和比我年长很多的李海长老师聊天，希望有更充裕的时间和适宜的气氛，而彼此的信任和理解又恰好给了他表达的欲望，在经过了问答式的交谈之后，我发现，原本无意中走入了电话线那头的李老师记忆深处的一段尘封的岁月。他的潜意识里仍为他完好保存下来的那些幸福或悲伤的时刻，以及这些时刻带给他的隐痛和快乐，被我无情地触碰。一位善良、纯朴文艺小青年形象跃然眼前。

　　岁月无痕，惟有刻骨的记忆不会被时光风化。李老师的心境已和当年不同，似乎晚年的幸福，除了爱情，还有更多的内容。听李老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当时的选择是不想让任何人受伤。

 

■对话

  ……

  李海长：“快70岁了，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跟你们年轻人聊我们那个时代的初恋，有些不好意思，怕大家不理解。”

  张彦立：“谁没有年轻过，谁还没有初恋呢？你们那时的初恋更遥远、更纯真，却能在生命里定格，成为一生的温馨和牵挂。我们真想听听。”

  李海长：“回想40多年前的那段感情经历，像开启了一瓶尘封已久的陈酿老酒，馥郁芬芳，甘甜浓烈，耐人回味。凭吊久远的青春和逝去的岁月的味道，让人悲凉、酸楚和沧桑，因为那是我的初恋。”

  与李老师这样的谈话，就像在品茶，杯子里的茶叶已没有了最初的鲜活的碧绿，却依然从回忆里向外弥散着香气。

 

 

■讲述

　　因为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理想，我的初恋踩着满地的五色落叶、迎着清凉的微风来了。

　　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四清”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21岁，刚好高中毕业。那时的我有理想、有抱负，喜欢弹唱、爱好文学，正处于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有一天，公社里举办“热烈欢迎四清工作队”的万人大会，代表工作队发言的是一位女青年，她身材匀称，穿一身合体的女军装，白皙的脸庞、油黑的短发、一双眸子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显现出特有的文化气质。她落落大方地走上主席台发言，话虽不多，但言简意赅、逻辑性也很强，也很会表达，让人一听就明白。看来，这位女青年文化根底不浅，她幸好被分到我村。分配到我村的第二天，我就急着认识了她，她叫王明熙，22岁，高中毕业，县里下派的工作队队员，刚入党不久，不用说她是一位很有前途的政治新秀。

  她负责我村的青年工作，主要是共青团、民兵训练、文艺队等方面。由于我能写点文章，对自编自导自演歌剧、戏剧有点表现，被王明熙吸收进文艺队。后来，我们二人又共同兼管档案填写工作，这些档案都是“四不清干部”和“四类分子”的交代材料与群众的揭发材料。我和明熙共同伏在一张办公桌上，晨昏相对，朝夕相处达一年之久，接触的时间久了，交往日深。闲暇时，我们也畅谈文学，这是我俩的共同爱好，她对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津津乐道，我对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情有独钟。我对她说：“小说的人物情节都是虚构的，为什么古往今来人们在爱情问题上总是像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在重复着人间一幕幕的悲剧？”明熙说：“我的看法与你不同。安娜·卡列尼娜也好，贾宝玉、林黛玉也罢，这些人物都具有阶级性，我们应用阶级的观点来分析这些书中人物。今天的青年，不能重蹈那些覆辙。什么阶级爱什么阶级，两个不同阶级的青年不会走到一块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贾府的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的。”我说：“好了，这是你的观点。”

  有时我们也会争执得面红耳赤，我对她的学识也非常佩服，她对我的某些观点也很赏识，总之，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可以说我俩在一块无话不说，并且，我们俩都嗜书如命。凡是当时能找到的新书，或者是“禁书”，我们都要一一浏览涉猎，仅从这一点上，我们越走越近。我们在性格上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善良。

 

 

　　当一个人满心欢喜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快乐像香水一样向周围散发出芬芳，我被这香气感染了、陶醉了。

　　那时，人们对阶级和阶级斗争都趋之若鹜，人们对“阶级敌人”要狠，要打倒，并且打翻在地，对他们越狠越革命。有一次，批斗一个四类分子，这个四类分子的女儿走上讲台，狠狠地打了她爸爸俩耳光。会后，就此事我们讨论起来。明熙略带愤恨地说：“这个闺女真无知，她爸爸的反动本质她一点不懂，上来就打她爸爸耳光，太残忍了。”我说：“这不怪她。这只能说明她的悲哀和可怜，这是社会重压之下的性格畸变，不能不说这是一种社会悲哀，社会把人性压迫得都变形了。”她说：“你说得对！在这一点上，你看得非常尖锐，我佩服你的分析。”还有一次，批斗一个老干部，这个老干部从合作化初期，从不违背上级的命令和指示，办事刻板，不“灵活”，这样在下面就会得罪一些人。在批斗时，我们看到有些人在捡砖头瓦块，有的拿来棍棒，一场暴力批斗即将开始。王明熙看到这种情况，当即站了起来，她大声命令我：“李海长，你来维持会场秩序，乱了你负责！”我立即站了起来，走向会场中心，大呵一声：“谁也不许动！都坐下，谁要乱来，谁就是破坏、谁就是破坏“四清”运动！”这一招还真灵，人们都坐了下来。武斗被制止了，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会议结束后，明熙对我说：“真吓人！这些人怎么这么凶？”我说：“这也是人们的思想被搞僵化了，他们认为这是革命行动，不能怪罪这些人。”

  在工作中，我和明熙相互配合，私底下也相互谈点个人理想的事情，慢慢地，我们就相互喜欢了，后来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我俩的相互爱慕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政治环境极不协调。当时的青年脑袋里被灌注的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政治思想，在那种特定的年代里，爱情就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具体表现，谈情说爱就是堕落与颓废，就是大逆不道。那时，我们自己的灵魂深处，在某种程度上，也接受了这种教化，我们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感到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但爱情之火又是不可遏止的，它像地下的熔岩一样，迟早会喷发，又像石块重压之下的小草，在石缝中寻找成长的生机。我俩志趣相投，思想贴近，但表面上又不能表现得太近乎，更不能让人看出来，心里非常矛盾和苦闷。越苦闷，越想从对方那里寻找慰藉，越要向对方吐露灵魂深处的情感，越要向对方敞开心扉，袒露心怀。

 

 

 

　　幸福来得太快，她给我一颗心，我给她一个承诺，着迷的我们，竟那般义无反顾地为彼此的冷暖和快乐费尽心思，牵肠挂肚。

　　有一天晚上，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经常见面的地方，这晚，她一改常穿的军装，换上一件别致的粉色上衣，月光之下，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简直就是一幅月下仕女图，我们头一次手牵着手，漫步田野小径，她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海长，我很喜欢你，但我们四清工作队有纪律，运动中不许谈个人问题，运动结束以后，我们再公开，你等着我，行吗？”我听了，非常激动，也很惊愕。她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政治新秀，竟然向我袒露真情，在她严肃谦和的外表里，竟然燃烧着这样炽热的爱情火焰，我惊愕平复后感到一阵惊喜，立即拥抱了她，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地说：“我也喜欢你，每天都在想你，一直不敢说！我一定等你！永远等你！”那时，我感到喜悦、兴奋和甜蜜。

  那时我们响应伟人的教导：到大江大河里锻炼自己，去游泳、去“经风雨、见世面”。经明熙提议，我们几个青年到附近大运河里去“经风雨、见世面”。那时运河里水流湍急，明熙不安起来，她怕我淹着，担心地问：“海长，你行吗？要不你别下去了！”我说：“我水性好，请你放心！”她说：“我心里发慌。”在运河岸边，我脱下衣服，她仍然再三催问：“你到底会不会凫水？”我再三地解释：“请你放心，绝对不会出问题！”我一边说着，一边跳下水，顺流而下，往北游去，我从一个叫口上的运河段下水，一直游到连镇的大桥底下，沿途十几华里，明熙抱着我的衣服，在岸上一路磕磕绊绊地跟着跑了十几华里，一路上紧紧地盯着我，担心着我的安危，还不时地向我招手。等我上了岸，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好怕，下次说什么也不让你来了。”旁边的几位小伙子都向我俩挤眉弄眼。我笑着说：“你这该放心了吧。”这动人的一幕我至今铭刻在心，恍然如昨。

 

 

　　要不是一纸鲜红的血书、一句“这辈子不能没有你”，一个默默喜欢我的女孩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我和王明熙会走到哪一步？我懵了，该怎么办？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正当我们默默相恋的时候，没有料到，另外有位姑娘正在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我、暗恋着我。她是那样的紧迫，那样的猝不及防，一下子把我打懵了。

　　这位姑娘叫贾嘉，小我5岁，她的父亲曾在国民政府中当过普通的文职官员，抗战时期，随着国民党从南京迁到重庆，后来又被派往北平。北平和平解放后，她父亲没能逃往台湾，被遣送回家。回家后才生下了她，这就是说，她父亲过去的历史，她一无所知。但她生不逢时，一落生就因为父亲的问题被打入“另类”——反革命的子女，遭到社会的歧视。贾嘉从小就过着人前强颜欢笑、背后泪洒心田的日子。孤独无依，日夜煎熬，贾嘉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贾嘉又在阴霾无望的日子里惶惶不安地打发着她的青春岁月。虽然在一个村，但由于当时的政治气候，我和她没有半点来往，我们只是在一起演过文艺节目，我演男主角，她演女主角。她天生丽质，能歌善舞，还有一副甜美的好嗓子。我对她只是台上台下的工作关系，没有丝毫的特殊关照。有一次，在排练节目结束后，她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塞给我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我木然接过纸条，心里惴惴不安起来。急忙回家，打开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她用鲜红的血书向我表白：“我喜欢你！我这辈子不能没有你！”我心里一阵砰砰乱跳，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这是怎么了？贾嘉怎么会喜欢我？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在那个特殊时期，如果我拒绝她，她会走绝路，那会儿真有这种情况。我很害怕，也很纠结，一边是刚刚对明熙的承诺，一边是对贾嘉同情、怜悯，我陷入两难的抉择。那黑红的血书像猫爪一样地挠着我的心，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责任。经过一个月的挣扎，我不再犹豫，时间也不允许我犹豫，我必须有所担当，我必须救她。于是，我当机立断：今生就是她了！

 

 

　　懵懂的岁月，我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很多，但所有痛苦和快乐最终收集成风景，只有珍藏在心里的情感才可以发酵，才能够闪耀，哪怕已经模糊。

　　做出决定后，我又深深地感到有些犯难和压力，怎么向明熙交代？不能隐瞒，否则就是欺骗。我硬下心来，立即约明熙，向她吐露了真情和我的打算，她嗔怒之中带着愠色，她问我：“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掉着泪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实在无法推卸，假如我推卸掉，很可能会把贾嘉推向死亡的深渊，我做不到，你前途无量，还有很好的发展，我知道你也不会走极端，只能对不起你了！”她又说：“贾嘉这样的家庭，你的前途呢？你可是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啊！”我回答：“前途我可以不要，入党我也可以不要，等着我的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切我都认了。这是命运！”她说：“既然你这样，我看着你，也祝你……”没等她说完，我制止她说：“不要说了，一切罪责我都认了。我祝你幸福，你也得到解脱了！”就这样，我与明熙的情感，以悲剧划上了句号。

　　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因为有这样的社会关系，被明熙完全言中了，我历尽劫难，坎坷曲折，在苦闷中打发着日子，幸亏老支书深知我的苦闷，推荐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我走上讲台，忠诚教育事业，与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在一起，完成了我的超脱和政治涅磐，这都是后话。

　　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明熙在“四清”运动结束后调离我村。

　　临走时，她塞给我一张纸，上面是一首诗：

往事终难消磨

三年梦幻匆匆而过

说不清是福是祸

抑或是前世因果

命运让我们陷入感情漩涡

星星看过，月亮听过

你我许下多少承诺

彼此曾以生命相托

那是百年契约啊

风雨同舟，一把伞共同抵挡世间的风刀雨锁

多少次紧紧相拥

多少回泪眼婆娑

叶儿绿了又枯

花儿红了又落

弹指岁月

三年倏忽而过

面对人生新的起点

我们别无选择

没有遗憾，我们爱过

别了，休再说谁对谁错，只是阴差阳错

无须重提以往的承诺

别了，没有指责，你也无须自我折磨

祝你幸福，道一声保重

你我演绎了一首悲怆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