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母亲总带着我去旧宅子里看那些老树——开花的树。
母亲轻轻推开老宅子破旧斑驳的门,院子里的几棵树默默伫立着,榆树、梧桐树、梨树、石榴树、苹果树、香椿树。榆树枝干发亮,不久之后,就会长出榆钱来。母亲说榆树皮可以碾成面制作面条。小时候,榆树是救命树,在饥饿的时候可以扯下一枝榆钱儿放到嘴中,清新、爽口、丝丝的甜溢出来。母亲说那老榆树是父亲的树——老榆树沉默不语、沧桑中透着坚忍不拔。父亲的榆树沉着、顽强。父亲十八岁时爷爷去世,作为长子的他和奶奶一起担起了八口之家的重担,多少苦难、艰涩都刻在老榆树的枝干中。
我家女孩多,母亲在后院种下了梧桐树。梨树洁白的梨花已经铺白了整个小院,我拿起扫帚敛起花瓣儿。几场暖暖的春风过后,梧桐树开始羞涩地吐露出花骨朵儿,过不了几日,一簇簇的梧桐花儿像小喇叭似地摇曳在风中。母亲说,梧桐树是她的树。多少年过去了,母亲的梧桐花寂寞地开着,凋谢着,飘洒了整个流年,母亲藏在心中的愿望流逝在岁月中。
去年,我卧病在床,母亲到处询问治病的秘方。年近七十的她,步行到数里之外,找来中医秘方。母亲伺候我,我不忍心她备受煎熬,整天不敢喝水。母亲看着我干裂的嘴唇,扭头偷偷抹泪:“闺女啊,别怕。那年刮风多大啊,好多树都刮倒了,咱家的梧桐树好好的。”也许是母亲的真诚感动了上苍,我的病好了。
后院的西南角,石榴树安静地站着,在汲取了春日和煦的阳光和雨水之后开始,树干微微吐出嫩嫩的绿。我在六月出生,母亲说:“妮啊,这是你的树。你结婚那年,石榴花开得可好看了。”每年石榴收获后,母亲总是舍不得吃,挑出最大的石榴托人捎到城里给我。拳头大的石榴咧开嘴巴开心地笑着,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精灵们挤得满满地。母亲的心愿藏在其中。那天,母亲来电:“妮啊,尝石榴了吗?”我不耐烦地说:“娘,我最近忙得很,还没尝呢。”电话那端短暂的沉默后是母亲熟悉的叮嘱:“记着吃早饭,别闹病,好好工作。”我突然想起来那些石榴,它们在小篮子里干涩、枯萎起来。我的心开始隐隐地疼起来,梧桐树,石榴,母亲。下午,我开车带儿子急切地回家。路边,隐隐约约有人倚在树旁,竟然是母亲。老父亲悠悠地说道:“你娘想你了,两个月没见你了,每个星期六都在路边等你。今年的雨水多,邻居盖房子挡住了阳光,石榴吃起来有点酸。”我惭愧不已:石榴的味道没变淡,是我的心淡了那份情。母亲啊,那些树是开花的树,我结婚那年石榴花开得真好看。 郝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