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述忠的个人空间

由石家庄开出的班车进入平山，我又见到街心矗立的县标，上面“新中国从这里走来”八个大字依然醒目。

2013年初秋，我来这里采写了“平山记录：留守妇女状告村支书强奸”。

时隔三年又一秋，再到平山，还是采访村支书问题……

这个支书为何被称为“村霸”？

《中国青年》记者

刘朱婴

（一）

先回顾一下三年前那篇文章的开头：

提起河北平山县，人们便会想到西柏坡。

平山县是革命老区，城中立着8个大字：“新中国从这里走来”，让人肃然起敬。

中央电视台正在热播“寻找最美村官”宣传片：

“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东家寒西家暖都在心上……”

陕西华阴老腔，演唱者手舞足蹈、声情并茂。

确有“最美村官”。

但也有并非惦记村民冷暖，而是惦记村民老婆的村官。

我到平山县，就是为了一起“强奸”案……

（二）

平山县汽车站没变，还是老样子，门前停着一些出租车，司机忙着招呼过往的客人。

一个汉子匆匆赶来：“你是刘记者吧？”

我握住他的手。他叫白述忠，平山县三汲乡北白家岸村党支部书记。

几个村民在站外等候，见我过去，谁也没吭声。片刻，其中一个开了口，只有三个字，对我说：“辛苦了！”

（三）

找了一个谈话的地方，屋里竟然坐得满满的，其中有几个老支书。白述忠告诉我，从1963年开始的村支书都在这儿了，有的任职长达20多年。

我满怀敬意地看着这些老党员，看着他们脸上被岁月刻下的痕迹。

开始，他们讲的话有些我听不懂，后来慢慢适应了。一直谈到天黑，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一个人：曾任赵家岸村党支部书记的赵长水。

“这是个‘村霸’！”他们几乎众口一词。

我到平山时，赵长水已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

（四）

先提前看一看三汲乡人民政府的一份情况汇报：

2016年4月25日早，我乡接到包村干部汇报，下三汲村与赵家岸村在河滩地有发生群体事件的可能。接到报告后，我乡立即派乡长、乡党委副书记、综治办主任、包村干部和派出所所长共六人赶到现场。我乡工作人员对两方做了大量安抚解释工作，因群众情绪激动，双方发生了群体斗殴……

赵家岸村与下三汲村、北白家岸村多年来都存在黄壁庄水库水源保护区120米线下河滩地的地界纠纷问题……

白述忠带我去看北白家岸村的河滩地，路过赵家岸村。

他说，北白家岸村的人如果要去自己的河滩地里干活，必须经过赵家岸村，没有别的路可走。

黄壁庄水库就在我眼前，波光粼粼。

北白家岸村是个移民村，原来坐落于库区内，迁走以后，离水库最近的就是赵家岸村了。

修建水库是一件造福于民的好事，可原来库区里的几个村却因河滩地起了纠纷。

白述忠说，2003年的时候，时任赵家岸村支部书记赵长水为了拦坝搞养殖，事先没和邻村商量就把1000多亩河滩地占为己有，引起邻村不满。后来，由于养螃蟹没有挣到钱，赵长水又以每年8万元的价格把强占的河滩地转包出去。

“这（河滩地）是你强占的，你有什么资格转包给别人？”白述忠讲起来愤愤不平。

“他为什么蛮不讲理、横行霸道？因为他的家族势力大，只要发生纠纷就和别人打架，谁也不敢惹。对这种人，老百姓叫‘乌拉油’，就是地痞流氓的意思。”

白述忠继续说：“且不讲1000多亩河滩地是五个村的，就算是你赵家岸村的，谁承包都要依法签订合同；就算你赵长水是村支书，也不能一人大权独揽，撇开村委会，自作主张地把地承包在自己名下再转包给别人。

“转包至少三四年，如果按每年8万元承包费计算，四年就32万元，全部归赵长水了。受损失的，被损害利益的，不光是赵家岸村的村民，还有其他四个村。所以，赵长水是侵害了五个村的利益肥了自己。”

（五）

白述忠拿出一份盖有“石家庄市档案馆查档专用章”的“中共石家庄市委文件”复印件。这份“石家庄市委关于水库库区移民迁建问题的批复”是1961年3月28日作出的。文件明确了几个主要问题，其中有“在淹没线以下的大片土地，应确定到生产小队集体耕种，所产粮食计口粮指标，不计征购任务，不计农业税……”

白二可是白述忠的前任村支书，他认为北白家岸村的水库耕地“是祖辈传下来的，原来属于谁就归谁耕种，这是市委文件规定的。文件没有规定你赵长水可以强占这片河滩地”。

白述忠说，2012年，北白家岸村支书白二可和其他三个村的干部联合起来向赵长水要这1000多亩地的承包费，因为村民一直向乡里反映赵长水强占的问题，乡政府出面调解无效。赵长水不但不给承包费，还扬言要继续多占北白家岸村的地，因为他说四个村的村干部找他要承包费是白二可组织的。

“他说占就占，又强占了俺村1000多亩。是在2014年10月的时候，他用四台大型播种机，一晚上就全部种上了小麦。”

白二可说，北白家岸村总共有2000多亩河滩地，2014年由于天旱没被淹没，其中1000多亩被赵长水强行种上小麦。他发现以后，又找乡党委书记又找包片的乡党委副书记要求解决。“党委书记让找包片的副书记，副书记答应给办这个事，但是一直没有办。”

北白家岸村的老支书们都讲起乡政府的调解，说当时调解现场有几个村的支部书记，就是不见赵长水。

“他这个人特别霸气，谁都管不了他，就是乡党委书记都喊不动他，乡长他更看不在眼里。”

（六）

我见到茹秋元，他承包了100多亩北白家岸村的旧址土地种树苗。

“当时是2004年岁末，合同签完以后正好是冬季造林时节，俺就购买了苹果、花椒、核桃、速生杨等树苗，全部种下。

“就俺们两口子，搭的棚子，一年四季住这儿养护，到现在孩子都大了！”

茹秋元说，一晃十几年过去，太难了！

怎么难？茹秋元告诉我：进出路难！

“我不管出门干什么，都要经过赵家岸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通行。有一次，俺出去卖白菜，俺自家种的一亩多地大白菜，拉到平山县城去卖。走到赵家岸村村口时，看见路中间横着一根木头杆子，过不去。还有一个老大娘坐在路中间挡着，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女也在那儿挡着，别人都可以过，单不让俺过。

“那个老大娘是赵长水的母亲，那个妇女是赵长水的二女儿，俺都认得。堵了有一个多月，俺的白菜卖不出去，都烂在地里了。

“后来，托一个熟人找赵长水的侄子，协商解决了。怎么协商的？那个熟人叫我出17000元给赵长水，算是买路钱。刚开始说叫我拿15000元，可对方嫌少，最后撮合到17000元。

“俺害怕赵长水出尔反尔不认账，又找法院。法院出的调解书，说俺把钱给赵长水以后，赵长水不能再以任何理由干涉俺走路。俺就交了17000元，把这件事解决了。以后再走这条路就看不见木头杆子、赵长水的娘和他的媳妇、女儿了。”

前面曾提到，白述忠领我去北白家岸村的河滩地时经过赵家岸村，当时他就说这条路赵长水和家人曾拦着不让北白家岸村的人过。

（七）

白述忠说，群众都把赵长水形容为“三霸”：路霸、村霸和地霸。

2015年初，河北电视台农民频道播出一期节目，叫“平山县：送礼办低保，干部捞黑钱”。节目中说：

“赵家岸村的王英是村里的贫困户，家里六七口人，生活全靠两亩地维持。2012年起，王英的父亲申请了低保，每个月能领到110元低保金，但是家中依然困难。

“2014年初，王英得到一个好消息，村里给她一家除她父亲以外的五口人申请了低保。但没过多久，又听村干部说她家的低保没办成。

“2014年10月份时，王英到银行办业务，发现存折里多出很多钱。王英就把钱取出来补贴家用，但麻烦也随着来了。村干部说：这钱不是你家的，是以你爹的名义给别人家办的。王英不明白，打到自己家存折上的钱，怎么就成了别人家的了？”

了解这件事的村民说：村干部要这户人家（电视报道中的王英）把存折里多的钱交出来给村里，逼他们只留一个人的低保费。但这户人家已经把钱花了，交不出来。没法了，因为经常看河北台农民频道，上面有热线电话，这户人家就打热线电话反映。一打，通了，就来记者采访，很快就曝光了。

（八）

电视曝光了什么？让我们再看一看这期节目的内容：

“于是，记者找到了管低保的村会计。赵家岸村一共分到19个低保名额，村里通过托关系最终搞到50个低保名额，然后通过10家贫困户共50个家庭成员的名义办理了50份低保。除去符合条件的19份低保，剩下的31份给了其他人。”

节目主持人说：按照城乡居民最低保障办法的规定，每个村根据实际情况有明确的低保指标，决不允许用违规手段多申请多占有低保名额。赵家岸村采用送礼多办低保名额显然是不符合规定的。村里通过送礼搞来的低保金一共6.6万多元，这么多钱当然不能全给十几个低保户。刨去3万元送礼的钱，剩下的3.6万元说是村委会分给了其他贫困户。记者要求看一看“贫困村民”的名单，会计却拒不透露，说“送礼办低保是上不了台面的”。

再看节目主持人怎么说：

“那么赵家岸村给乡里、县里送礼办低保是否确有其事呢？

“记者找到负责赵家岸村低保办理的三汲乡政府工作人员。记者询问到底是给谁送了礼、这指标是怎么批下来的？他没有做出答复……”

后来，在这期节目的视频下面，有人发帖称：

“村支书嫌王英给他们曝光了，2015年4月20日早6点带着钩机把王英家的影壁墙给钩倒了；还有一户曾经不愿把土地承包给村支书家，（村支书）把人家种着粮食的麦田也给钩了。”

村民说，（送礼办低保）被曝光以后，县纪委就查这件事。“最后俺们听说平山县纪委给赵长水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除村支书职务。”

（九）

2016年9月7日上午，我和白二可来到三汲乡党委书记办公室，确认县纪委给了赵长水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了村支书职务。还了解到乡里对“土地纠纷”所做的工作。

再回到三汲乡人民政府有关“河滩地纠纷的情况汇报”所指的“群体斗殴”。

三汲乡下三汲村一个村民说：

“（2016年）4月25号上午，俺听说赵家岸村一群人在俺们村的河滩地里挖沟，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们怎么挖俺们村的地呢？

“俺跟着本村的村民往地里走，离他们还有六七米远呢。他们一看俺们过去，就上来开始打了。当时场面一片混乱，他们那边先打，拿着铁锹硬往俺们村民头上砍。当时俺手里什么也没有，因为谁也不知道会打起来。俺看见他们赵家岸村的人把俺们村一个妇女拍倒在地，就过去想把这个妇女拽出来。俺还没来得及拽住这个妇女，就感觉头上被铁锹咔一下子打破了。

“一下子把俺打倒在地。俺眼一黑，什么也看不清了，被打昏了。后来，是别人把俺拽出来，120把俺送到平山县中山医院。急诊室的医生说，俺头上的伤口有11公分长，缝了八九针。7天以后，经鉴定俺属于轻伤二级。”

（十）

4月25日早晨，有个村民给白述忠打电话，说赵长水组织他们村的人要抢下三汲村的河滩地。白述忠一听气不打一处来。

“他抢了俺们村1000多亩地，谁也治不了他，所以助长了他的气势。”一提起那天的情景，白述忠就显得很激动。

“他从2003年一直抢到2015年，不光抢俺们村的，还抢别的村的，因为他们村有地理优势，就在黄壁庄水库边上，他是想把水库边上和周围的地全部占为己有。

白述忠提到几个被占河滩地的村，除了北白家岸村，还有康家村、大康街村、灵寿县牛城乡西洼村等。“只要和赵家岸村搭界的地，他都要霸人家一部分！”

白述忠说：“4月25日早晨村民给俺打电话以后，上午9点多钟俺就赶到下三汲村的河滩地。当时看见赵长水带领他们村很多人已经把下三汲村的河滩地挖了一条长有200多米、宽1米的沟，意思是沟这边是他们的，沟那边是下三汲村的，等于挖了一道分界线。

“这块地原本就是下三汲村的，他明目张胆地在人家的地里挖沟，就是要霸占人家的地！原因是2015年秋后，他的重型卡车轧坏了下三汲村的田间路，下三汲村的支书当面说他了，不让他的车过。为了报复，他将下三汲村的河滩地强行种上小麦。为这，下三汲村的干部找乡政府要求解决，一直没有解决。这次，他又到下三汲村另外的河滩地里挖沟。下三汲村的村民不干了，就去往回争这个地，双方发生冲突……”

（十一）

三汲乡的情况汇报说，群体斗殴事件发生以后，乡党委和政府委托党委副书记到医院探望受伤的北白家岸村支书白述忠。

白述忠说，当时现场打架的赵家岸村人，“主要是赵长水家族的人”。

“场面失控了，警察都管不了。俺一看情况严重，就拨打石家庄市长热线12345。通了，就在这时，赵长水指使他的家人围上来，把俺的手机抢走，用铁锹等打俺头部。就一下，俺感觉头上的血流下来，满脸都是。接着，俺感觉右脚疼得不能动了。他们打俺的时候，派出所长，乡党委副书记都过来护住俺，拦着他们……

“下三汲村的村民喊来120。经检查，俺被打成左耳鼓膜穿孔、右脚趾骨骨折，后来鉴定为轻伤二级。”

白述忠获知，事发后的4月27日，赵长水等人被警方刑事拘留。

（十二）

“现在，大家都在关注此事。”白述忠说。

“好多人议论，问俺：他占的地还给你们村没有？他判没判？这次可不敢让他出来，必须把他判了。如果拿（判）不了他，放出来就更没人管得了他了’。

“这件事（占地纠纷）俺们找过乡里前前后后无数次，哪个月不找啊？

“有人说俺：你当村支书的，不和政府保持一致，到处反映问题。还说：你是党员，到处找事！要俺考虑党籍。俺说：村集体的地被人抢了，俺支书不管谁管？群众的利益受损失、被侵害，你政府不管谁管？”

“关于三汲乡赵家岸村与下三汲村河滩地纠纷的情况汇报”提到：

“赵家岸村与下三汲村、北白家岸村多年来都存在黄壁庄水库水源保护区120米线下河滩地地界纠纷问题。为此事，我乡多次调解，在去年（2015年）专门成立了由乡长任组长的工作组，会同乡派出所，同三个村的主要干部在乡会议室进行了多次调解，并指导其通过法律程序进行解决……

“群殴事件发生后，平山县公安局和乡政府立即成立专案组，完成了对涉及人员的取证工作。目前，乡党委和乡政府对此事高度重视，该案件正在经有关部门进一步侦办处理当中……

在平山县委宣传部，我得知县里很重视这件事。

（十三）

有人认为：当下，一些农村恶势力横行乡里、欺压百姓、扰乱秩序、破坏稳定、严重阻碍经济发展的现象“并非在少数地区出现”；“恶霸危害一方，多年无人能管”的现象，也并非少数地方才有。“恶霸”们无论怎样为所欲为都“平安无事”，既助长了他们的威风，养成他们“王道”“霸道”的个性，使他们的气势越来越嚣张，也让群众心存恐惧、顾虑和不安，无益于社会和谐稳定，无益于群众“幸福指数”的提高，无益于“依法治国”的推进。

就在平山采访的时候，有群众反映，河北沧州一个“省级文明村”也“长期遭受村霸危害，多年无人能管”。如此村庄，何以能成“省级文明村”“新农村建设示范村”呢？

支书成为“村霸”，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农村黑恶势力不除，何谈“依法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