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秀英

去年刚进农历十月中旬，因为建筑行业不景气，在外的丈夫早早打道回府，而我的加工活也到了收尾阶段，总不能两个人都在家闲着啊，后边花钱的事都排队候着呢，我决心出去找点活儿干。

经过打听镇上的小酒厂招工人，日工八个半小时，一天40元，加一个小时班七元，权衡再三还是去了那里。

刚开始的十多天主要是刷洗酒瓶，因为进的是洗瓶车间嘛。半人工半机械作业，新酒瓶不用老洗，灌进水晃晃，然后再到机器毛刷上转会就行了。旧瓶子得先在水里泡一会，然后用小刀剜去瓶盖刮下商标，再用普通毛刷把瓶外面刷干净，然后再用机器毛刷刷里面。头几天还有热水，后来不知啥原因热水停供，后来直到厂子放年假，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发给我们的塑胶手套由于常跟小刀玻璃亲密接触，不足七八天就要罢工，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痕。每每褪下手套，手泡的发白，还往下滴水。实在坚持不住了，跟主任要求发新手套，被告知木有。自己解决吧，花九大元买了副质量好些的，有瓶友【一起刷酒瓶的工友】从家里带来的水鞋也被玻璃扎坏了，又捎带了一双新的，心疼的什么似得，连说；‘还没挣到钱呢，先花了好几十。’大伙调侃了一番，都是同龄人相谈甚欢，忘记了天冷水凉，忘记了琐屑烦恼，日子一天天飞逝过去。每天早晨七点半上班，我一般七点十五出发，大约十多分钟到厂里。最冷的那几天，零下十五六度，半天也暖不过身来，盼望干点力气活热热身，因为叠酒盒·卡卡扣·贴商标活动量太小了。可有时运酒箱入库干时间久了，胳膊便在半夜里疼痛，赶忙贴副舒筋活血的膏药，才渐渐好转起来。

冬日天短，五点半下班，天已经全黑下来。我们村就我一个，拒绝丈夫去接，跟工友们分路后，在没有霓虹的乡间小路上壮着胆子骑行，有雾霾的傍晚久久看不见自己的村庄，但心里有路，马上就会到的，我不断地叮嘱自己。

刚进酒厂时，有十八个工人，小二是其中唯一的男性，真名我并不知道，就跟着大伙喊小二。他四十多岁矮个子，光棍一条，穿戴不讲究，甚至有点邋遢，但人很忠厚。酒厂里搬酒箱的活儿，不管是六瓶装还是十二瓶装甚至十六瓶的，都是他搬走再码成垛，排的老高。以至于大伙不断提醒他；‘小二别排了，小心摔着你。’运酒箱入库或者运酒瓶到洗瓶间，有两辆小推车，一辆大拉车，他抢着拉大车。有爱开玩笑干活溜边儿的，趁车间主任不在那时在后面喊；‘得---驾---’他便腰弯得更深，头再往前探一点，大多数女同胞看不过去，跑过去帮他用力往前推。刚进腊月时，小二得了脑血栓，听说在医院呆了几天就回家了，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小二有一老爹有一兄弟，挣了钱都被他老爹要去，说攒着给兄弟娶媳妇。小二迟迟不归，大伙都记起他的好来了，被人取笑也不恼，脏活累活抢着干。那些拉大车搬酒箱码高垛的活儿大都落在我们几个洗瓶间的新工人身上。

三十六岁的红环是唯一一个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工人，在灌装车间压瓶盖。这个小酒厂人员分工往往不固定，像一块砖哪里用着往哪里搬，有时我也会和红环搭伴干活儿。红环为人实在，性情也好，教我怎么干活省力怎么不容易出错。渐渐地我从别人那里了解了她的处境；丈夫重度股骨头坏死，有一儿子读初中，公婆早逝。红环没种地，一些高档酒瓶出厂时，为了防止挤压弄坏，特地包了两三层纸，她收拢到一块装袋里运回家当柴火用。偏偏有几个见东西不愿挪地的工人也打那包装纸得主意，说带回家当引火用，我跟几个瓶友讲；‘咱们不管怎么样，男人还能挣钱，而红环一人养家，大伙一定让着她啊。’瓶友们很拥护我的主张，对外车间过来取包装纸的人谎称红环让给留着，实在不好撒谎时，就干脆提到一边说自己用，等下班后再让红环来取。快到年底时我特意找来俩大袋子，装满棒子骨，用电动车载去给她，煮饺子蒸馒头用那些包装纸怎么行啊。打开衣柜想为红环找几件衣服，怎奈我瘦弱她丰满，到底不合适，只得做罢。耳闻目睹过困境中挣扎的人群，就像在酒厂听到的酒瓶破碎声之多，都有点麻木了，但这次就在我耳边，声响最大。感慨自己不是大款，虽然日子不是捉襟见肘，也常为钱发愁，养殖行情下滑，丈夫从事的建筑业不好找活干，女儿在国外昂贵的花费，儿子读中学的费用，老人的生活费医药费丧葬费，还有人情礼往费，这一切压着我。红环对不起，我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还有一个叫小燕的，因为一个人用小推车运酒箱，快到目的地时，哧-------一声响，车带坏了气全没了，在旁边的主任还让用力拉车······小燕得了腰椎盘突出症，再没回厂里，剩下十六个工人赶机器的进度，这条生产线上人更忙了。

在那里还遇见了我的一位中学老师，她五十八岁齐肩的短发，整齐的刘海，匀称的身材，时尚的服装，保养不错的脸庞，显得年轻优雅。她是厂长请来盘账的。厂子所有的人都羡慕这位老师，一份丰厚的退休金，另加一份不错的工作，还是高学历好啊。像一般的农村妇女到这个年龄甚至四十多一点，找活儿干都是问题，就算有了工作，也是出大力工钱少的，至于到大城市打工，也多半进入家政保洁餐饮等服务行业。回到家跟儿子讲这件事，儿子似乎悟懂了，又似乎不懂。依稀记起鲁迅笔下的三种生活状态；辛苦恣睢·辛苦奔波，辛苦麻木，我是注定了辛苦奔波，儿子呢，但愿他们这一代有更好的生活。

过了正月十五，小酒厂再次开张。只是老工人留下，新工人未通知，年前订单多，年后订单少，酒行业进入淡季中。

酒厂于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几个人或十几个人用小推车或大拉车运酒瓶运酒箱齐心协力往前走的情景······过去了，都过去了摆在前面的是又一条路，不管多难，我都会努力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