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宋国刚       被采访人：李培明
  我曾经也是个很幸福的人。
  我是国办老师，在本村小学内任教。老伴务农，打理着十几亩地，两儿两女，日子过得安逸、幸福。我的家庭一直是别人羡慕的对象。
  马上要到退休的年龄了，本以为可以尽享天伦之乐。可不知老天爷搭错了哪根筋，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短短3年的时间，我仅有的两个儿子双双意外离世，撇下了各自年幼的儿女，还有我们老两口。
  老来丧子的悲痛将我彻底击倒，我的生活中从此没有了颜色，没有了阳光。
一、大儿子从小叛逆
  我有4个儿女，大儿子排行老大，如果还活着，今年就43岁了。2009年年初，他因交通事故，不幸离世。
  先说说我的大儿子吧。他从小不善言辞，挺内向的一个人，但非常有主意。这孩子脑瓜很好用，上学时成绩很好，曾经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
  初三时，他考上了邯郸市大名县师范学校(以下简称大名师范)。那个年代，师范类学校是包分配的，毕业后就和我一样端“铁饭碗”，成为一名国办老师。
  大儿子当时正处青春期，对家长，尤其对我有点逆反心理，曾跟我说“这辈子就不愿当老师，没啥出息，就是个孩子头儿”。后来在我和他妈的“威逼利诱”之下，我半押半送，他才答应跟我去大名师范报到。
  那天的场景我记得很清楚，我带着大儿子去大名师范报到。儿子对我仍有意见，俩人一前一后，我叫他并排着一起走，他甩甩头，没搭理我。到大名已经是中午了，我和他在一个小饭店里要了两碗面条。我怕他吃不饱，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大半都挑给了他，看他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面，我很满足，也很欣慰。
  但最终事情并没有按照我预想的发展，我陪报完到便回家了。我刚到家，大儿子也回来了，说那学校不好，不愿去，想上高中，考大学。唉，摊上这么一个儿子，我也没有办法，看他决绝的样子，只能遂了他的愿。
  我托人从大名师范要回了他的学籍等材料，让他上了高中。这孩子还算争气，学习成绩不错。高二时，武警部队来学校招人，一眼便相中了他。谁知这混小子竟然跟人家提了两个条件，第一要保证他以后能上军校，第二要保证他能分到北京。你说他提的这俩条件人家能答应吗？招兵的事不了了之了。
  也许受招兵一事的影响，也许他这辈子就没有上大学的命，高考时，他因几分之差落榜了，又复习了一年，还是没有考上。
  最终，大儿子认了命，回家务农。
  既然回家了，咱这当父母的就得张罗着盖房子、娶媳妇。1994年，大儿子结婚了，儿媳就是本村的。当时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
  谁知，祸事随之而来。
二、婚姻不幸导致大儿子脾气乖张
  因为大儿媳是本村的，对亲家一家也有所了解，就知道大儿媳一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大儿媳是村里出名的泼辣人，她父母也是那种沾光没够的人。但儿子挺喜欢的，我也觉得人也许会变，不能考虑那么多。
  婚后一段时间倒也和睦，可自从大儿媳怀孕后，一切都变了，变着法儿地和我们夫妻俩吵架。其实我也知道，她是想着我这点工资。但我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俩闺女，不能都为她家花了啊！但为了儿子婚姻幸福，我也作出了不小的让步。但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一切都无济于事。后来弄得亲家也跟我吵。最终，这段婚姻没能保住，俩人离婚了。他们留下了一个儿子，从小就跟着我。
  其实他们离婚和我儿子的脾气也有一定关系。大儿子不爱说话，不喜欢和别人交流，脾气急。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大儿子离婚后，脾气变得更急了，经常找茬和我吵架，发泄心中的怨气。我知道，在他心中，总觉得离婚和我们当老人的有关。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1998年，在我的操持下，大儿子再婚，儿媳也是个二婚。
  本以为给儿子操持了两次婚礼，这辈子欠他的债应该能还清了，谁知大儿子和他这个媳妇仍是不和。俩人自打结婚后就没消停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开始我还能耐下性子去劝劝，但你劝你的，他们吵他们的，真是儿大不由爷，只能由他们去了。
  吵闹了一年多后，儿媳又回到原来的婆家。当初儿子和她也没领结婚证，就是住到了一起，现在人家回去了，咱也没有理由硬去要人，吃个哑巴亏算了。
  找了两个媳妇，俩人都没留住，这对大儿子的打击很大，愈发地变得暴躁、沉闷。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但孩子大了，很多事情也由不得我这个老头了，我实在也没有好办法，只能是尽力托人给他介绍对象，家里有个女人可能会让他安静些。
  大儿子虽然脾气不好，但他手很巧，学过电器维修，自己开过门市，技术很棒，尤其擅长修理彩电，啥毛病让他一摆弄，准好。盖房、修屋、木匠活儿，样样精通，他家房子的门楼、配房都是他自己盖的。如果他脾气再好些，在我心中就是一个完美的人。
  唉，就是走得太早了，都没有来得及改正自己的脾气。
三、大儿子走了，是出车祸走的
  前两年，我又给他张罗了个媳妇。唉，俗话说“孩子就是父母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话真对。
  看得出来，大儿子很喜欢这个对象。最终还是因为他的臭脾气，这个儿媳妇跟了他两年多，俩人在一起总是吵架。后来人家实在忍受不了，回了娘家，儿子去叫了多次，人家都没答应。
  连着3个老婆都跑了，可能是认为自己这辈子没啥希望了，他开始酗酒。气不顺时，喝完酒就到我家故意找茬，把一腔怨气朝我们老俩撒。唉，看着他一副醉样，真是又可怜又可恨。
  2009年刚过完年，他找我借1000块钱，说是去接媳妇，给丈母娘买点东西。还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找您借钱了”。当时我听了还很高兴，觉得他出息了。谁知道，这竟成了他最后的遗言。
  2009年正月十九上午，我正收拾屋子。大儿子晃晃悠悠地进来了，离老远就能闻到他满身的酒味儿。我说：“又喝酒了？喝多少啊，这么大味！”儿子说：“一瓶。我一会去接我媳妇。”我说：“喝了这么多酒，去干啥啊？多危险，改天再去吧！”
  儿子没有理我，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一会儿我听到了摩托车声，知道他走了。
  平时去叫媳妇，吃了中午饭会回来。但这次一直到晚上，也没露面，家里锁着门。当时我还猜想，这回是不是有戏，媳妇留他在家多聊了会。但一直到很晚了，也没听到他的摩托车声。我有些嘀咕，当时自己也嘀咕，出事了？但没敢往深处想。
  晚上8点多，我接到了交警队的电话，人家告诉我，我儿子出事了，正在医院抢救。我匆匆地赶到了县医院，儿子正在抢救，一直昏迷不醒，出车祸了。
  原来那天他在媳妇家一直待到傍黑，最终媳妇也没跟他回家。可能是媳妇没叫来，心情不好，也可能是酒劲没过，天黑没看清路，路上被迎面来的大货车的车灯一晃，摩托车一下子栽到了路边沟里。他头部重伤，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院。
  儿子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四五天，一直昏迷不醒。后来医生说“人已经不行了，再抢救也没意义了，回家准备后事吧”。回到家第二天早晨7点05分，他就走了。出事后，他便没有清醒过。在医院里，恍惚中我仿佛听到了他叫过我一声“爹”，当时我泪流满面，跑到他的病床前，使劲喊他的名字，可最终空欢喜一场。
  他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他在时，天天为他愁，生他气。如今他走了，却想起来了他的好。开始时我很痛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慢慢地，我也想通了，走就走吧。他活着也是痛苦，还不如走了痛快，只不过我没想到他走得会如此突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大儿子死后，我曾多次梦到他，梦中的他懂事、乖巧，好像小时候的他。他轻声嘱咐我：“爸，儿子不孝，您岁数大了，要多注意身体，干不了的活不要硬干。我还给你买了两瓶好酒。”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泪流满面。
  儿子有几个初中同学当年一块考上了大名师范，如今已有几个当了校长，看到他们就会想到儿子，如果当初我能拧过他，让他上了师范，也许他就会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不会意外离世。
四、我曾把小儿子当作下半生的依靠
  如果说大儿子的死对我的打击是沉重的，那小儿子的死对我的打击则是致命的。
  也许因为从小就看他哥在家折腾，小儿子打小就很懂事，脾气谦和，很上进。他上学时成绩也不错，不过考高中时他主动放弃了，对我说：“爸，你看咱家这情况，我哥成天折腾，你教学也忙，家里十几亩地，我妈身体又不太好，我不想上了，想回家帮家里干点活。”我劝了他多次，没能拗过他。
  因为大儿子的原因，小儿子结婚当年，我便跟他分了家。记得分家时，小儿子哭着跟我说：“爸，为啥这么早跟我分家啊？是不是你不要我们了？”我说：“哪能不要啊。你哥成天来家找事，你跟我们一块过，怕拖累你们。虽然分家了，但我该管的肯定还要管。”
  小儿子是个能干、要强的人，在同龄人之中也很有威望。
  今年过年时，小儿子找我借钱，说想买辆车，让我借他1.2万。当时正赶上大孙子上中专交学费，我手头只有8000块钱，跟他说：“你要急用，只有这些。实在不行，我出去给你借点儿。”小儿子说：“算了，我再凑凑，实在不够了再说。”最终不知是钱不够，还是别的原因，车没买成。至今想起这件事，我仍是悔恨不已，如果当时我把钱凑够了，他买了车，至少能让他走时少一点遗憾。
  多年来，小儿子家一直养鸡，这两年行情不太好，赔了十来万。今年年初，他只留下了2000只鸡。小儿子说：“现在行情这么不好，养的越多，赔的越多，还不如少养点，媳妇一个人就能照顾。我腾出功夫来，出去打打工。”
五、小儿子也去了，那样突然
  今年6月27日，小儿子和本村的几个人去邯郸一工地打工。7月1日凌晨，工地上跳闸停电了，他去查看，不慎触电当场身亡。
  当时我刚退休没多长时间，在离家30多里外的一家企业打工。凌晨时分，被电话吵醒，一看是家里打来的，当时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电话里，二姑娘让我赶快回家，说她兄弟在工地上出了点事。
  当时我没敢多想，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摔着了，养些日子就会好。我骑上车子，拼命往家赶。我摸黑骑了30多里路，只用了两个多小时。
  一进家门，发现老伴和二姑娘在院子里呆呆地坐着，看我进来，二姑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下子，我如坠深渊，二姑娘一哭，我便知道事情可能不太好，但我仍没有想到他会死。
  如果真的是那样，老天对我就太残忍了。
  二姑娘抱着我大哭：“爸，我兄弟没了。”二姑娘的话如晴天霹雳，将我的幻想击碎，我的眼泪唰地一下便流了下来，像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站到那儿，任由姑娘趴在我身上大哭，任由眼泪滑过面颊，打湿了衬衣。
  等我赶到医院时，小儿子已经被送到太平间了。世事真的这样残忍吗？小儿子才34岁啊，他家有3个孩子，大姑娘13岁，智力不太好，儿子11岁，而小女儿才9个月。9个月的娃娃，肯定连她爸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
  他就这样走了，抛下妻儿父母。
  事情处理完后，工地上赔了点儿钱。二儿媳很懂事，对我说：“爸，这些钱里有您的养老钱，该你们的你们拿走吧。”我哭着说：“孩子，爸有退休金，不能要这钱，你家难的时候在后面呢，这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啊，你们都留着吧。再说我儿子没了，以后还得指着你们呢。”
  小儿子去世后，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一躺下两个儿子就在我眼前晃悠。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我觉得自己得了强迫症，越想他们的影像越清晰，甚至小时候干过的一点小事我也能想起。
  有时候我一直睁着眼到天亮。但想又有什么用呢？人死不能复生。不仅睡眠不好，吃饭也不行，食不下咽，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瘦了15斤。我想，如果没有孙子，没有生病的老伴，我也许早就追随两个儿子去了。
  前些日子看报纸，有一种人叫“失独一族”，就是独生子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虽然有两个儿子，但都相继去了，我也成了“失独一族”。
  实在痛苦时，我会到儿子的坟前，让他们陪我聊会儿天。
  小儿子死后，因为太痛苦，我迷上了喝酒，喜欢酒后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只有在这个时候，我的痛苦才能减轻一些。
  但有时也想，自己不能再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了，因为如今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大孙子(大儿子的孩子)正在上中专，需要我出力，二儿子家的孩子都小，也需要我照顾。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起码要给孙子娶了媳妇。他们没了父亲，还有爷爷，我这个顶梁柱不能再塌了。
记者手记：
  整个采访是在一种异常的压抑中进行的，整个讲述都是在老汉的哽咽中进行的。不知不觉中，我也仿佛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染，沉浸到了那种悲痛之中。
  虽然我比老汉年轻很多，但我也有自己的孩子，也知道父母对子女的那种爱，那种发自肺腑、发自骨髓的爱。
  采访结束时，老汉问我的年龄，我说属马，今年34岁了。老汉一下子抱住了我，抽泣着说：“宋记者，您跟我小儿子一样大，一样大啊！”任凭老人使劲地抱着，我知道，他恍惚中肯定把我当成了他的小儿子。我没有动，静静地。许久，老汉才清醒过来。
  走时，老汉带着11岁的小孙子(小儿子的孩子)，一老一少，蹒跚地离开，望着他们孤独、凄凉的背影，我眼中再次蓄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