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宋国刚
一、母亲得了眼病
从去年开始,母亲总是说她看东西有点模糊,不太舒服。开始时,我们都没在意,人岁数大了,添点儿小毛病不足为奇。但母亲总是念叨,看她干活、走路的样子,觉得真的有些严重了。我带着母亲去县医院看了看,一番检查后,大夫说母亲眼睛的眼底坏了,没治了,只能靠药物维持,结果就是等瞎了。
虽然当日医生说得慢言细语,但在我听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向坚强的母亲,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虽然她从不跟我们说起病情,但显得心事重重。
夜深了,我难以入睡。母亲虽然已是70岁的人了,这两年手脚已显笨拙,但也不得闲,得照顾脑血栓的父亲和年近90岁的奶奶。她其实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顶梁柱,如果真的瞎了,我们这个家岂不乱了套。
我依稀看到了母亲两手摸索着墙壁挪出小屋,拄着木棍儿向我走来,伸出颤抖的手,让我扶她一把。
梦中,我泪流满面。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母亲的眼睛治好。
我试探着跟母亲商量:“娘,听说北京同仁医院是全国有名的眼科医院,咱去看看吧?”“人家大夫不是说了,没治了。”母亲不信。“娘,不一定,那里的医生医术高明,也许能看好呢。”“那么远,再说去北京,要花多少钱啊?”“娘,花不多少钱,咱先去看看能不能治,只花个路费,回头再商量。”母亲低头想了好长时间,终于“嗯”了一声,像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二、遇到了医托
第二天,2月22日清早,天刚蒙蒙亮,我和母亲便坐上了献县直达北京的客车。那天,母亲穿的并不厚,瘦弱的身子在瑟瑟的寒风中有点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有点怕。坐在车上,能看出,母亲对生活依然保持着强烈的依恋,她紧盯着窗外那一闪而过的麦田、树木和田舍。感受着母亲那贪婪的目光,我只能默默地祈祷:娘,您千万不能瞎了啊!
10点到了北京。从赵公口车站到刘家窑地铁入口,要走两站地。我牵着母亲的手走在人流中,左顾右望躲开川流不息的车辆,小心翼翼。
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我和母亲有点不适应。真有点想念老家的村街,我们可以闭着眼径直走下去,因为一切都是熟悉的。
能看出来,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很紧张,不时地问我:“没走错吧?怎么还不到呢?”“没错,我打听好了,你累了吗?”“娘老了,跟小孩子一样了。”
在崇文门地铁站下车后,我搀着母亲向出口走去。母亲也许有些累了,摇摇晃晃。乘自动扶梯时,电梯一动,从没有乘过自动扶梯的母亲被晃了一下,身体忽然向后一仰,差点摔倒。我用力地攥住母亲的手,用身体挡住了她。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们插入乘车卡,通过检票口,母亲脑门上已然渗出细细的汗珠。
抬头,终于看到了崇文门大街北侧高楼上的“同仁医院”四个大字,我和母亲终于松了口气。刚到医院门口,一位中年妇女过来问我们:“是去同仁医院吗?”母亲说:“是的,我们来看眼。”“我也是来看眼的,来过两次了,咱们一块去吧。”我和母亲初来乍到,突然遇到这么一位热情的人,心里欢喜,觉得有个伴儿放心些。我们紧跟在这位妇女的身后。刚要进大门,从里面走出一个男的,对那个女人说:“今天专家不在这里出诊,在眼科研究中心呢。”妇女听后扭头就往外走,我和母亲为难起来,那男的忙不迭又劝我们:“快去吧,跟着那个女的走,很多人都在那边排队呢。”我和母亲稀里糊涂地便追那个女的去了,还喊着:“等等我们。”生怕被丢下。那个女人领着我们坐上了公交,越走越远。下车后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小诊所时,才明白上了医托的当。我和母亲坚决要回去,任凭他们再花言巧语。一场虚惊之后,母亲摸摸裤带上捆着的钱包,说:“唉!这要让他们骗去,咱们拿什么看病啊?”
我们再回到同仁医院时已是傍晚,因为来回颠簸,再加上有些害怕,母亲的心脏病犯了,吃了药,输了两瓶子液。母亲病情稳定下来后,我才去排队挂号,已是深夜十一点。
虽已是初春,呼呼的西北风依然刺骨寒冷。在排号大厅门口,早已有四五十人在这里排队。有立着的,有坐在凳子上的,也有把被子铺在地上躺着的。一个个素不相识的人,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地方。也许同命相怜,有了共同的语言。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他说他是本地人。前两天外孙子出了车祸,眼睛受了伤,要来这里做手术。我说:“你这么一把年纪了,这么冷熬一夜,吃得消吗?”他笑了笑:“孩子们都上班,没时间,为了外孙子,再冷也值。”他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不瞒你说,昨天我在这里蹲了一夜,可是人多没挂上号,明天外孙子就从老家过来了,冷也罢困也罢,说啥这次我也要给外孙子挂个专家号,把眼睛治好。”他抬手看了看表,“凌晨一点了,还要熬八个钟头呢,熬着吧!”
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位从哈尔滨来的中年妇女,来复查的。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沧州献县。”“你近,方便些,我太远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因为她之前来过几次,耐心地给我介绍哪位专家擅长治疗哪方面的病症和各自的出诊时间。外面的寒风依然肆虐,但一群同病相怜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倒也不寂寞。
三、终于确诊,可以手术治疗
风愈来愈大,人越来越多。
手机突然响了,一接是母亲,她躺在医院楼道里的椅子上,心脏又有些不舒服。怎么办呢?我一走号就挂不上了。突然我想起了儿子,他正在北京的南五环附近打工,到这里估计得一个小时。虽不愿打扰他,但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不到一个小时,儿子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听他说话,有点鼻塞,我忙把外罩脱给他,儿子执意不肯:“爸爸,你去看奶奶,我来排队。”后来我才知道,儿子那天重感冒,他是拔掉正在输液的针管,坚持着爬起来的。
凌晨四点钟,挂号大厅的门才开。排队的人真多,大家拥挤着,喊叫着。号贩子们开始加号,我们这些辛苦一夜排在前面的外地人只得往后退,没人敢招惹这些号贩子。号贩子之间也有竞争,吵骂,甚至打架,因为15元一张的专家号,他们可以卖到300元。
唉,各级部门都说打击号贩子,可效果呢?!还好,我和儿子一夜的辛苦和寒冷没有白费,终于给母亲挂上了第二天的专家号。
儿子给我们买来冒着热气的早餐,母亲一边吃,一边说着北京饭食的昂贵。最后,儿子领着我们住进了小巷子里的一家旅馆,等待第二天就诊。
儿子要上班走了,我送儿子出来,他从兜里掏出100元钱给我。我说不要,儿子还是丢给了我。这条胡同直通向崇文门大街。我站在胡同拐弯儿处,目送着儿子。在两侧高楼的映衬下,胡同如一道深谷。看着儿子远去的单薄的背影,如同蚂蚁般微小,孤单的脚步在巷间回荡。我突然有些心痛。
我是个心高气盛的人,一心要孩子上大学长出息。可儿子就是不爱学习,为这事我和儿子吵过闹过打过。最终我没能拗过他,儿子还是过早地辍了学。他在外打工,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眼看一年比一年大,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结了婚,有了孩子,而我的儿子就是不结婚。我打电话,他不接;对着面讲,他顶嘴。还好,经过我不懈的努力,婚算是结了。但是,儿子曾经的叛逆,伤透了我的心。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儿子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漂泊,一个人打拼。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看着儿子孤单的背影,我突然有些愧疚:血永远浓于水,他曾经犯下的错,也许只是青春年少。
第二天,经过会诊,母亲的眼睛被确诊为黄斑区断裂,医生说:“做手术可以治好的。”
母亲,绝处逢生。
手术定在七天以后,需交两万元的住院押金,我和母亲回家做准备。
两万在母亲的心中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她显得心事重重。母亲曾几次要放弃手术,她心疼钱了。妹妹也从沧州赶回了家,我们拉着母亲的手,说:“我们做儿女的还年轻,挣了钱除了为孩子,就是为你们。你们老了有病了不花,我们挣它还有啥意义。万一您瞎了,我们进屋喊声娘,你看不见,只能摸到我们,到时候我们得多难受。”
四、手术成功了
我们兄妹几个虽不富有,但觉得凑这两万块钱应该没问题,谁知还是出了岔子。
老三不愿拿钱,因为多年前的一些小事,还说母亲没给他看过孩子。我去劝,说:“谁的爹娘都不是万能,都会犯错。闺女的娘犯了错还是娘,儿子的娘犯了错就不是娘了?”但没有用,妻子见老三不拿,也生气,嘟囔着说也不拿。我急了:“如果咱都学他,娘的病咋办。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孝敬自己的。”母亲也很生气,要去找老三理论,我拦住了。老三不是小孩子了,道理岂能不懂,母亲过去了也是自找一肚子气。娘生儿子是自愿,儿子孝敬老人是自觉,用不着强迫。
2012年3月2日,我拿了一万元,二弟拿了5000元,妹妹拿了2000元和存折,母亲拿了4000元,我们兄妹三个陪同母亲,返回了北京同仁医院。
住院第三天下午,医生送来了手术通知单,要我签字。医生向我解释了手术中可能发生的意外,最后又安慰我,不会有什么危险。
虽然也明白医生说的有道理,但面对生与死的选择,握笔的手竟失控地颤抖起来。
我最担心手术中母亲的心脏病复发。医生给她吃了药,我还是不放心。守着母亲叮嘱:“娘,你不要紧张,没事儿,主任亲自给您做手术,都是一流的专家。”娘笑笑说:“娘不怕。”
3月5日12点10分,母亲坐上了轮椅,被推进了手术室。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提了起来:这是不是离别?母亲还能不能回来?
手术室在17层。家属们拥挤在不大的等侯厅和过道里,人虽多,但特别安静,静得可怕。偶尔从角落里传来“唧唧哝哝”的说话声,声音特别小,好像怕人听到。突然,不知是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整个楼层好像抖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手术室出口,只见从里面推出来一张病床,病人身上盖着一张白布——人死了。家属们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哭。病床被推进了电梯,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13点20分,母亲出来了。我们兄妹忙围上去,像见一位久别重逢的亲人,不是见一位大难不死的亲人。
手术很顺利,40分钟。母亲说没觉得怎么疼。我很兴奋,忘记了这段时间的劳累。我们给母亲买了一碗鸡汤和米粥,母亲吃得很高兴。
病房只允许一人陪床。晚上,我和弟弟都被护士长撵出来,待在西区急诊侯诊厅,因为住旅馆最便宜的也得六七十元,我们4人的饭费都花不了这么多。饭不能不吃,但旅馆可以不住。困急了,我们就坐着打个盹。两天下来疲惫不堪。更为难的,后半夜会被保安赶出来,我和弟弟只能“流浪街头”。外面的风又急又冷,街上的灯光,明明暗暗,近近远远,时不时地几辆车掠过。
因为母亲恢复得很好,我们提前办理了出院手续,花了13000多,最后合作医疗又给了3000。头出院那天,护士长很晚才查房,我们兄妹几个陪母亲说话说到深夜。午夜的钟声在北京的夜空上“咚、咚”地回荡。母亲也很兴奋,说:“现在多好,种地国家给补贴,看病又给报销。”
母亲住院期间,因为情况不错,为了节省费用,我和弟弟回了几天家。后来才知道儿子又去看了他奶奶。母亲对我说:“孙子来的那天,我把从家里带去的苹果拿出来让他吃,苹果很小,还带着疤,孙子大口大口地咬着。他好像很久没有吃过苹果了。”母亲的一番话,又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我想,他再回家,要好好跟他谈谈,把我俩心里的结都解开。
娘的眼彻底好了。她又能下地干活了,又能伺候患脑血栓的父亲了,又能给90多岁的奶奶做饭了。我也要走了,要出外打工挣钱。走时,母亲送我到村口,我说:“娘,有事打电话。”母亲不经意地抬手揉了揉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记者手记
对父母子女的爱是什么?是舐犊之情,还是反哺之义?
说起对父母的孝道,很多人认为自己已经做的很好了。但孝字并不单纯是平日的一句问候。父母老了,他们有时也许真像小孩子,对你的一些要求不尽合理;父母虽然老了,但他们同样对健康、对生命有着强烈的渴求,也许只是他们限于经济条件、限于自家情况,不愿说,不想说而已,所有的病痛只能默默地自己承受。
爱,就要有所行动;爱,就要付诸行动;爱,就要尽自己应尽的能力让父母的余生能快乐些,再快乐些。
真心祝愿天下间所有的老人健康、快乐,所有的家庭和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