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后的田野变得空旷而遥远,庄稼的秸秆与秧蔓摊放在地上,像刚刚生产后的农妇,散漫无力。人们只为果实而喜悦了,仿佛忘了为果实而付出生命代价的秸秆。从原野向村子里望去,金黄的玉米挂满了槐树、杨树、枣树等所有大小树木的枝枝杈杈,街道上摊晒着饱满的花生,河岸上堆放着婴儿般娇嫩的地瓜,房檐下挂着闪着钻石光芒的谷穗。各种果实的芳香从村子里飘散到空中、扩散到原野上,让人感到殷实、心安、温暖。秸秆与秧蔓在空气中深嗅着果实成熟的芳香如同母亲闻着儿女的体香沉醉而缠绵,她们轻轻摇晃着单薄的身躯而微笑,仿佛不断地哼唱一首首古老的摇篮曲……
一场播种与收获的盛大仪式结束了,风雨交加与电光火石成为记忆,原野一下子变得宁静。一望无际的原野成为风的舞台,他们在再也没有任何阻挡的原野上用各种方式表演稀奇古怪的节目,或一溜小跑,从原野的这端刷地跑到那端,在遥远的天边扬起一团尘埃,如同赛场上为得胜者抛撒的花絮;或在一个角落唧唧咕咕地酝酿起一个阴谋,然后几缕小风拧成一股,扶摇直上,成为能把人吹倒的旋风,把树叶、秸秆,还有农人忘记在田头的草帽、弃而不用的包装袋,一起托到天上去,轻而易举地赢得了路人的喝彩;或这里掀掀那里晃晃,毫无道理地推倒了农人堆放在地头的草垛,然后又把阡陌上的浮土扬起,弄成遮天蔽日的模样,被偶尔奔跑到原野上撒欢的家狗们吠吠叫骂,被原野上拾荒的老人啐了唾沫……
空寂的原野呈现出少有的安详,仿佛一位耽于孤独的思想者,有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思索,她在四通八达的旷野上运思着道可道、无可道的伟大哲理,用春华秋实向人们警示着莫忘对天父地亩的感恩,用一无所取、一味奉献的坦荡告诫人们:天行健,君子应自强不息;地势坤,厚德以载物。她历经千百万年的刀耕火种而不悔,车辗人蹋而不倦,因沉默寡言而愈显博大与恢宏,以亘古不变的情怀承载着一代一代人的生生死死,为饥饿者提供食粮,为号寒者提供温暖,不因富贵而低眉,不因贫贱而抛弃,以大爱而广纳百川,是首屈一指的仁者。人们对成王败寇的评价多是说“谁谁征服了土地”。其实,土地就在那儿,从来不曾被谁征服,也不曾屈服于任何人,对于谁,都是皇天后土的子孙。当人们把贪婪的满足理解为征服时,土地不是微笑,肯定是哭泣。大的不说,在我们村曾发生过一件张陈两家因争夺一垄土地发生械斗的故事:张家的孩子刚刚高中毕业,没有干过农活,种麦子打畦时不小心占了陈家一垄土地,陈家不依不饶,非让张家当众赔礼道歉并把陈家一亩多地的麦子给种上不可。两家各不相让,舞锨挥镐打斗起来,以致发生了人命,动了官司。谁知来年六月,一向不曾发过洪水的季节河在一场大雨后洪水漫岸,单单冲毁了张陈两家的三亩多土地,其中张家一亩多地的谷子,奇迹般地平移到退潮后的河滩上,到秋天时竟也有了不错的收获。这究竟是土地对人的警醒,还是河岸塌方造就的奇迹?然而,村人似乎在这次非同一般的变故中领悟到了什么,从此,再也没有发生过为一垄土地争执的事情。无言的土地就是这样教化着她的臣民,真正的福祉就蕴藏在与人为善、宽厚包容里。
原野深长而开阔,在遥远的地方天地相连,那里依稀存在着一个村庄,像雾一样的树木顶天立地,几个像烟囱似的建筑物仿佛飘着炊烟。它延长与启发了我们的想象,使我们知道了山外青山村外村不是一句空话。一位挑着担子的货郎从天边摇晃着走来,在原野上就像一只俯冲的大鸟,惊起觅食的山雀、乌鸦、野鸡,这些鸟儿一哄而起,掠过货郎的头顶,鸣叫着向更深的原野飞去。然而,货郎没有向我们村子走来,而是走下一个陡坡,拐向了另一个村子。他对我们仿佛不屑一顾,使我们的期待落空,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同时我们对原野之外的地方有了强大的好奇与向往,不禁生出越过原野、走向更远的村庄的梦想。似乎在货郎对村庄的自由选择里,我们发现了原野的力量,因为开阔的原野延长了所有人的目光。于是,我们也走向原野,飞快地踩在那些秸秆上、秧蔓上,像那些飞向天边的群鸟,在原野上大声高喊着奔跑。我第一次感到,如果没有收获,那些秸秆还生长在原野上,我们就会看不到遥远的天边,看不到一个小小的货郎就有随意选择村庄的自由,就感觉不到期待落空的痛苦、自信心伤害的无奈。那么,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收获就是归零,就是与上一个季节告别,就是能让我们踩踏着收获后的秸秆跑向更远的天地。
秋天,是原野与天空对话的最佳季节,一个一碧万顷、云淡风轻,一个襟怀坦荡、山川温顺,如同走过了千山万水,步入中年的男女,他们历经电闪雷鸣、洪水肆虐,已经懂得了静心平淡、秋水共长天一色之不易与珍贵,他们相互袒露着,营造着天地间这一理性与圣洁的伟大时刻,让万山红遍,使海晏河清。当雁阵南飞、雾纱笼野的那一刻,娇娇月明,我们方知原野如同母亲,她不欠我们的,却给了我们温饱与安全;她把狂风暴雨的伤害化成对儿女的呵护,周而复始地供给营养,又在最恰当的季节卸下庄稼的青纱帐,给我们放眼世界的空间,让儿女们在吃饱喝足时,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