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宋国刚  受访人：张老师
上期简介：
  张老师当初的想法很简单：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苦，也是为了圆自己年轻时的一个梦想。便毛遂自荐，在本村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
  半年，整整半年时间，她一分工资未拿。当初就是因为没有工资，村小学才招不到代课老师的。但她很快乐，因为在和孩子们的交往中，她体味到了一种满足。
  半年过去了，随之而来的各种烦恼让她始料不及。
  不可能长期免费干下去，虽然不是为了那份微薄的收入，只是为了体现一个人存在的价值。
  在张老师努力地申请下，2003年，工资涨到了250元/月，这是村里比照当时工厂里干零活的工人算出来的工资。这让张老师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2004年，学校又请她去，但被家人拦住了。丈夫说：“家里不缺你那点钱，累死累活的，不值！”
  张老师随后去了工厂打工。
  2006年，在学生家长的联名请求下，她又走上了熟悉的讲台……
五、2009年，学校迎来了 最美好的春天
  2007年年底，我买了电脑，上了网。网络为我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似乎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我学会了打字，学会了交友聊天。在网络里，我找自己聊得来的朋友，结交喜欢文字的朋友。然后，我学会了开腾讯空间。在这里，我能像记日记一样发表文章，我能和喜欢文字的朋友互动，这种感觉真好。我在网络里找喜欢的儿歌教给孩子们，我看一些幼儿园的教学视频。心里的郁闷能及时得到释放，心中的困惑能及时解除，我觉得自己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整天精神焕发，有使不完的劲，把以前一切的不愉快都忘掉了。
  转眼到了2008年秋。梅教的三年级又要出村上学了，梅又没有学生可教了。我征求村主任的意见，她说，谁没有学生谁就下去带学前班。从那时起，我开始教一年级，28人；琴教二年级，24人；梅教学前班，15人。工资还是平分。
  2009年，我们迎来学校有史以来最美好的春天。学校那3间破旧的教室终于要推倒重盖了。并且，我向新调来的中心校王校长请求：既然乡里决定留下我们学校，就应该给予我们应有的权利，给予我们最起码的尊重。希望我们能参加全乡统一的考试，能有监场老师去我们学校，能统一阅卷，能看到我们学校的学生在全乡学生中的位置；希望我们学校也能安装电话，也能有一台电脑。虽然知道这些请求不一定能满足，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东西。
  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王校长打来电话，说我们可以参加全乡考试了，也要派老师去别的学校监场。这是留下这个学校以来，最振奋人心的消息了。那次升级考试，我们学校的成绩相当不错，乡里对我们的成绩很满意。这让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了。
  我心里，无比喜悦。如果让我选择一种颜色来形容这一年，我愿意选择红色。
六、不知是谁的疏忽，孩子们竟然没有按时拿到课本
  2009年，按照国家规定，三年级的学生要上英语课。这个重担责无旁贷地落到我的头上。每天放学后，我总要留下来，给三年级的学生看英语练习册，指导他们朗读。怕发音不准，我把书上的每个单词都标上音标。
  刚教英语的时候，有家长说，英语不是谁都能教好的，万一孩子学不好咋办？顶着这种质疑的压力，我坚持下来了。孩子们的英语成绩还不错，我知足。
  那一年，因为孩子太多了，村里又招了名代课老师，叫灵。3个人的集体，又变为4个人。灵性子耿直，人很实在，教学很用心。
  2010年年底，新教室装修完毕，我们就要进入新教室了！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在老教室里，冬天好冷，扫地总是尘土飞扬，新教室铺了地板砖，安装的都是铝合金门窗。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我特别激动，看着孩子们在座位上坐好，我问孩子们：“我们的新教室好不好？”他们齐声说好。我问她们开不开心，他们都说开心。没想到，电视台工作人员也把这一幕摄进了镜头，没过几天，在本县新闻里播放了。这是我第一次上电视，我觉得好幸福。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与梦想如此亲近，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2011年的春天。想想这学期结束后，我的这些学生就要出村上学了，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和这些孩子在一起相处5年半，我真舍不得他们走，一想起他们要走了，我心里就很难过，忍不住要掉泪，总是不放心他们。一旦和孩子们分开，我心里空落落的，对那些孩子恋恋不舍。可我需要舍弃旧的，面对新的，我需要重新适应。
  2011年春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当时，我们学校有4个班级，两个普班，两个学前班。每年普班的教科书都是免费的，每次都是由我提前半年预定，王校长统计人数的时候，我就把我们学校准确的学生人数告诉他。本来就这么两个普班，我怎么会报错呢？结果，王校长没有给我们定课本！别的学校学生已经正常上课了，我们学校学生却还没有课本！过了一周后，梅教的一年级的课本在其他学校基本凑齐了，我运回来发给了学生。再过一段时间，我们三年级的数学课本到了，可语文课本一本没有，英语只找来9本，品德和科学课本也没有。春季学期本来时间就短，再耽搁下去，恐怕各科课程的教学任务就完不成了。我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让学生们去向往届的学生去借课本，可参差不齐的，还有学生借不到、我只好另想办法，语文我先教古诗和死记硬背的知识。最难的是英语，9本书，我拿出一本讲课，剩下8本发给28个孩子，三四个孩子看一本，根本不行。而最难的是，英语书当年已经改版了，旧书和新书内容差得太多了，根本不能用。我只好在黑板上先抄下课文内容，让学生朗读熟练，然后专门准备一个本子，工工整整抄录下来，做课本用。回家写作业，平时朗读，都靠学生们自己抄写的“课本”。
  开学都一个半月了，中心校的人才开车把语文、品德、科学、音乐、美术书送来。听送书的人说是在市里的书店里买来的。可是，还是没有英语书，看来是买不到了。我急中生智，想利用网络买书。在电脑里一点一点搜寻，到处发帖，真的找到了卖英语书的人！我托人将钱汇过去，3天后，20本用高价买来的英语书送到我们学校。将近两个月了，学生才拿到新学期的英语课本。我感慨万千，嘱咐孩子们一定要珍惜这本英语书，它的确来之不易！
  2011年秋，新学期开始，我教的三年级出村上学了，一切重头开始，我开始教学前小班。
七、因为工资分配的事情，几个代课老师之间有了矛盾
  2011年国庆节放7天假，我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收玉米、剥玉米、往家运玉米秸、耕地、种麦子，7天的假期都不够用的，可我的脑子依然被学校的事情占得满满的。本来我们4个代课老师的工资一直是平分的，但因为有人教的孩子多，有人少，矛盾慢慢显现，4个人之间开始勾心斗角，学校的气氛明显不如以前了。
  一天，我和灵聊天，说：“我累了，厌倦了。为了这点工资，我真的尽力了，咱们几个没黑夜没白天地忙，真的是为那点工资吗？我想我不是，我想你也不是吧？”灵默然了，因为她教的孩子稍微少些，矛盾因她而起，班上学生多的，要分给她钱。
  其实，我最愿意和孩子们在一起，孩子是最好的朋友，不用顾虑着说话，错了还可以重来，她们喜欢你可以直接对你表白，可以对着你灿烂地笑。我想说，来学校10年了，我没待够，孩子们太好了，她们给予我的比我给予她们的要多得多。我讨厌有心机的人，我喜欢简单的快乐。我想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大家像从前一样，开心依旧。
  一天放学后，灵又来我的班级。这次，她说因为工资的事情，她要离开了。这次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哭了。我知道，她舍不得这里，她舍不得她的学生。看她这样，我也落泪了。我劝了她几句，但也无能为力。良久，她终于抑制住眼泪，哽咽着对我说，张老师你也别劝我了，我既然这样决定了，就不会更改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乱如麻。
  没有办法，我只能去找村主任，学生不能没有老师啊。我领着村主任来到灵的教室，偌大的教室，只有14个孩子，是有点少。可没有老师在的教室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孩子吵闹。桌角上，整整齐齐放着作业。看到我来，孩子们站起来，拿着作业本自觉排起一条长龙。以前我也帮过灵，孩子们跟我很熟悉。我拿过几个孩子的本子让村主任看，字都写得工整干净漂亮。
  我对村主任说：“灵爱教育这行，爱孩子，她教的学生你也看见了，听话，懂规矩，字也写得规范。在学前班，还能教到什么程度呢？就这样让她走了，合适吗？”
  村主任迟疑了一下，让我打电话给灵，我说：“还是你您打吧，我打过几次，她都没有接。”
  村主任拨通了灵的电话，告诉她，有问题她来解决，前提是必须来学校上课，别耽误了孩子们。
  很快，灵来了。她还没开口，眼圈又红了。
  她说：“主任，自从我来教学工资一直是平分的，让我往外拿多少钱，我就拿多少钱，为什么应该我得钱的时候不分钱给我？她们这样做对吗？”其实涉及的钱并不多，不到2000块钱。村主任劝她说：“没事，这钱她们不出村里补给你，哪天我把你们几个都叫上，咱们一起去吃顿饭，以后大家好好教学，不许再有矛盾。灵，放心吧，如果工资的事情给你解决不好，我这个村主任也不当了！你先去教学生，有什么事情咱慢慢解决。”
  灵回班了。
  我对村主任说：“你很忙，这些年这个小学校发生了多少事情你知道吗？我这个挂名的负责人有名无实，四处碰壁，受了多少委屈？那么多事我帮你扛过去了，现在我只剩下我的不是了。你帮村民把这个学校留下，你给孩子们盖起了新学校，这些我都佩服你。我真的没有当领导的水平，别让我挂名当负责人了，学我也不教了。现在找不到老师，我可以教到学期末，下学期我不干了。”
  说完这些话，我没有看村主任一眼，也没有留给她解释的机会和时间，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教室。
八、也许真的到我离开的时候了
  那些时间，我的心情低落得一塌糊涂。自己辛辛苦苦奋斗了10年，为孩子们奋斗了10年。说自己啥也不图，肯定有点自命清高，但是我真的想得很少，现在发生了灵的事情，才让我开始清醒地审视自己这10年。付出了多少辛劳，付出了多少汗水，甚至是泪水，我想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我有些厌倦了，每天嘶哑着嗓子，每天起早贪黑，但得不到应有的认可，拿不到应有的酬劳，值吗？
  好在，还有舞蹈。我想说，是舞蹈救了我。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学生家长说起村民活动中心有一些妇女在跳广场舞，问我去不去？有这样一个欢乐的地方，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当然要去！我不笨，去跳了些日子，会跳了很多舞蹈。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那些现实的肢体语言，也能让内心的淤积得到暂时的释放。一个人将心力全部放在热烈的舞曲里，忘记了世上还有龌龊和冷漠。”晚上一个多小时的疯玩，心情好到极点，身体疲累到极点，我再也不失眠了，一觉到天明。这样，我的白天和夜晚都是满满的，我什么都不想，努力把日子过得简单明朗。
  目前老师们只是见面点个头，笑容也少有。我也懒于为改变现状而努力，就这样混吧！
  今年过六一，我给学生们买了400个本子和400支铅笔，不管学生多少，平均分成4份，各班各自主持演了一些节目，随意发些奖品。这是我惟一能为孩子们做的。其实，我一点欢乐的心情也没有。
  我知道这样的工作状态很不好，可是我无力改变。也许，我真要离开了。从2002年春天，到2012年春天，整整10年。
  转身，也许要好长一段路。

  文章是在和张老师断断续续的QQ聊天中，还有看了她在网上写的日志写成的，很多细节都是张老师日志中的东西。
  她的日志很多，大概有1000多篇，其中关于代课老师的大概有上百篇，十来万字，我大都粗略地看过一遍。可以看出，张老师是一位心思细腻、敏感、负责任、怀有梦想的女人。
  其实，做一名代课老师图什么？我曾问过她，但她没有明确地回答，也许对于她来说，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为什么？也许开始时的确为了梦想，为了圆自己一个梦。而如今呢？也许就是为了那几十个孩子，为了孩子们那清澈的眼神。
  如今，她说要放弃了，要离开自己曾经奋斗了10年的讲台。我想，这种决定对她来说肯定是痛苦的，这个痛苦的过程肯定也是漫长的，也许是一生。
  我还想，如果有机会，肯定会为张老师向有关部门争取：如果有转正的机会一定要照顾她；虽然机会是渺茫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但我想为她尽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