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夜难眠
面对着那微微隆起的一抔黄土,泪水悄然从眼角滑落。我不想说话,也不敢说话,怕打破了这片宁静。我知道,母亲安静地在这儿待了14年了,也许她早已不习惯外面的繁华了。
又是一年清明时,又是一年伤心时;又要重回故乡了,又要哭断肝肠了。
不知为什么?总是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可以离母亲近些,再近些;又总是惧怕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又要想起往事,又是几夜不能入眠。
4月3日一整天,我什么心思都没有,因为明天要回老家上坟。老公看我心事重重,说:“外面的阳光很好,迎春花也开了,出去走走?”我苦笑着说:“你带着孩子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因为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我便是这个样子,老公也没有强迫,只是说:“自己在家上上网,听听音乐,也许心情能好些。”我说:“没事,你们去吧。”
晚上,草草地吃过了晚饭,老公和孩子看电视,我躲到了书房里上网,本来想听些欢快的音乐,看些搞笑的新闻,可那一天,网上铺天盖地地都是有关“清明”“怀念”“亲人”的东西,弄得我更加心神不宁。
这让我更加怀念自己的母亲。
老公怕我失眠,早早地便收拾好,让我睡下。
躺到床上,往事如决堤的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我的记忆。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是乘着风,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生我养我的小村庄,那所小房子,门口是母亲依然年轻的的影子。
二、往事难忘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小村庄,中专毕业后远嫁到了北京。
对于父亲,我没有什么印象,我两岁时父亲便被一场交通事故夺去了生命。
记得小时候问母亲,“爸爸在哪里?”母亲遥指着天空,说:“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幼时的我根本不知道母亲到底在说什么,只是想,父亲真厉害,能去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但是又有些不太明白:我很乖的,不捣乱,他为什么不愿回来,不愿回来看看我。
慢慢地长大后,才明白,我和父亲是生和死的距离,是人间和天堂的距离,遥远而又没有路径。
因为家里没有男人,母亲生活得很苦,但她是个很坚强的人,从来没有在我和妹妹面前表现出生活的不易,只是她每天很早出门,我有时睡得太死,根本就听不到。早晨,我和妹妹醒来时,母亲已经从地里干完活回来,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我俩的早餐。有时撒娇赖床,母亲就用她那也许还带着晨露的、粗糙的凉手伸进我俩的被窝,轻轻地胳肢我们姐俩,让我俩尽快醒盹儿。
因为家里困难,母亲极少买新衣服。如今留在我的记忆中的母亲的影像只有3个:春秋一个,夏天一个,冬天一个,3身衣服,3个颜色。但母亲对我和妹妹极好,从吃到穿没有亏待过我们一分。从小便缺乏的父爱,被母亲用另外一种方式补满了。
我19岁那年,中专毕业后去了北京打工,母亲那年才46岁。突然有一天,小姨打电话让我回家,说母亲病了。
我急匆匆地赶到医院,满脸苍白的母亲正躺在病床上,看到我来,吃力地冲我笑了笑,招呼我坐下。我扑到床前,把脸深深地埋入母亲的怀中,伤心地哭了。母亲艰难地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说:“别哭,妈没事,也许住两天院就好了。看你,脸都哭花了,不漂亮了。”她越说,我越伤心,虽然当时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母亲会就此永远地离开我们,但冥冥中老天仿佛给了我暗示,让我痛快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小姨告诉我,母亲得了肝癌,晚期,已经扩散,时日不多了。
我不敢把消息告诉母亲,我只是想让她快乐地过完人生的最后几天。我小心翼翼地陪她说笑,但涉世未深的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悲伤,眼神中流露出的尽是绝望。母亲也许早就看出来了,早就看出我们在善意地隐藏着什么。她没有说破,只是安静地听我跟她说,安静地跟我说。
母亲异常坚强,最后的日子,疼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说:“妈,你要是疼得厉害,就喊出来,或者使劲掐我,也许会好些。”母亲轻声说:“疼就是疼,喊也没有用,该来的肯定要来,该自己承受的一定要自己承受。”
母亲离开我们的那天早上,她清醒着,拉着我和妹妹的手,说:“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我不怕死,也许死对我来说更是种解脱,但我放心不下你俩。你刚刚参加工作,你妹妹还在上学,让我怎么办?”说着说着,大滴的泪水从母亲的眼角滑落。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哭过,这是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对我说:“你是姐姐,要把自己照顾好,更要把妹妹照顾好,我对不起你们姐俩,不能再陪你们了。你们以后的生活要靠自己,无论多苦多难,都要挺着、熬着,我相信老天终究有一天对咱们家会睁开眼的。”
我泪流满面,但怕母亲情绪过分激动,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只是使劲地点头。
母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也许在天堂,她是幸福的,因为终于可以和父亲团聚了。
不知想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早上醒来,枕头上尽是泪痕。
醒来,依然沉浸在半梦半回忆的影像中。我不想睁开眼,不想回到现实。因为在梦中,我看到了母亲,听到了她对我轻声的嘱咐。
三、一言难尽
清晨,老公带着我和儿子踏上了回乡的路。
那天阳光很好,一改前两日的阴霾。车窗外偶尔能看到散落在田间的人们,有春耕的,也有在祭祀的,但前者是在播种希望,而后者则是在怀念过往。
到母亲的坟前有段土路,车开不过去,我让老公和孩子先在旁边待会,我想自己安静地陪母亲说会话。
路边的草已经冒出了绿芽,一些不知名的野菜也在欣欣地成长,有些性急的甚至已经开花了。轻轻地走到坟前,旁边有些坟头上已经有过祭祀的痕迹了,那是来得早的人留下的。
面对着那微微隆起的一抔黄土,泪水悄然从眼角滑落。我不想说话,也不敢说话,怕打破了这片宁静。我知道,母亲安静地在这儿待了14年了,也许她早已不习惯外面的繁华了。
人世间,总有一些东西被刻入脑海,永远不会被忘记。
阳光轻轻地撒落在我身上,暖洋洋的。那些年清明来上坟时,天很多时候是阴沉的。我想,母亲今天应该高兴吧,因为她不喜欢下雨,尤其是连阴雨。因为我家的房子一下雨就漏,屋子里摆满了盆盆罐罐,一直等到天晴才能去求别人来给修房子。所以到现在我一直对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反感,因为我想到了自己那苦难的母亲。
我说:“妈,我来看您了,在那边爸爸对你好不好?幸福不幸福?给你带了些钱,带了些衣服。”
在这个人世间,我已经没有了母亲,在另外一个世界,母亲也没有女儿。但我希望,母亲能在天堂开心、快乐,因为那里没有凡尘俗世的纷扰,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生离死别,也许都是鲜花,也许都是快乐,是母亲和父亲永远幸福的家园。
“妈妈,我小时候您跟我说,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大了谁敢娶你啊?肯定嫁不出去。”我羞红了脸:“我不嫁人,跟着妈妈过。”妈妈笑着说:“傻孩子,到时候你就嫌弃妈妈了。”
妈妈,您的女儿不再刁蛮,不再蛮不讲理,她嫁出去了,丈夫对她很好,很宠她,您放心吧。您的外孙也很听话,学习不错,今年又长高了不少,都快追上我了。
也许母亲并不能听到,但我想对她说。
我就那么默默地在坟前跪着,默默地把手里的纸钱点燃,火焰后面母亲的笑脸若隐若现。真的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我依然可以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而如今,一切都已过去,我面对的是一片荒凉,一片孤寂。
看,母亲坟边的青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过些日子也许会开满五颜六色野花,可能我不会看到,因为我不可能经常来坟前探望。但我从来不会把那些野花拔掉,每次来只是清理一下荒草,我想,五颜六色的花儿也许能装点母亲的世界。
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中有人把我眼角的泪水拭去,以为是母亲,轻轻地搂住他。抬头,发现是老公,我把头轻埋进他的怀中,慢慢地啜泣起来。
丈夫轻声地说:“妈,我带着您外孙来看您了,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对小梅好的,我知道您担心这个。”老公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在他的眼中,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从小没了父亲,刚成年母亲也去世了,自从结婚后,他就像宠爱公主一样疼着我、爱着我。
四、生死难了
我对10岁的儿子说:“来,给你姥姥、姥爷磕个头。”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儿子并不太适应这个礼节,但看我和他爸一脸认真的样子,也就顺从地、生涩地磕了个头,叫了声“姥姥、姥爷”。
我不知道清明节的来历是什么,但这个节日设在这个季节,我想应该是有讲究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清明节,应该是怀念和祭奠的日子,一个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对话的日子,所以这个节日处在春日,一个生机勃发的季节,和死亡、终结是完全相对的。也许这就是咱们祖先的智慧吧。
我并不相信有来生,死亡就是终结,如树叶的凋零、四季的更替。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只是斩断了一个人同俗世的所有牵绊而已,是一种放弃,被迫的放弃;是一种抛弃,无奈的抛弃。
生死间只隔一道门,门这边是繁华、复杂,门那边也许是安静、阳光。
母亲,我要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隐隐中,耳边似乎传来母亲轻声呼唤我的乳名的声音;隐隐中,母亲那张慈祥的脸似乎在袅袅的烟气中再现。
妈妈,也许当我终老的时候,我们会在天堂重逢。
您的恩情,于我生死难了。
记者手记:
和小梅的认识很偶然,她是我一个同学的同学,我们并未谋过面,只是偶尔在QQ上聊几句。
清明节前,和同学聊天,说起了她。同学跟我说:“小梅可能也回老家,记得她跟我说过,想要在报纸上说一说有关她和母亲的故事。
小梅接受采访时说:“母亲的一生短暂而又不幸,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的故事,也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对她的怀念。”
是啊,死亡是另一个开始,对于死者是,对于生者更是。怀念是一种感情,感情愈深,怀念愈痛。
和小梅一样,我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鬼魂,能转世重生,祭奠只不过是生者在尽着自己的一份心,也许是份孝心,也许是份爱心,也许是份愧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