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弟到了寻媳妇的年龄了。有人给提过几家，都是外村的，说起俺爹俺爷都知道，那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都知道是好人家。但是，来家一看房子，就吹了。房子是1963年大水过后重新用土坯堆起来的“泥抹棚”，即使这样，兄弟三人还不是一人一所，所以，女方都吓跑了。
　　俺爹悄悄地给三弟鼓劲：“你也老大不小了，得长个心眼呀！我一天天老了，你二哥家人多劳力少，你大哥工资也不高，都指不上。咱爷俩要想办法挣点钱。”
　　三弟年轻力壮，瓮声瓮气地说：“爹，你说咋干吧！我听你的。”俺爹说：“现在形势这么紧，我们不能太招摇了，只能在自留地里做文章。”
　　我村的自留地在河边，能种蔬菜，自己吃不了，就去南边的村庄串村叫卖。那些村庄没有水源，都是旱地，望天收，甭说不种菜，就是种点菜也长不好。那里的社员比我们这里困难多了，都是拿鸡蛋换，很少用钱买。骑自行车驮两麻袋韭菜卖不了几块钱，都是鸡蛋换的。当时那里有个口头禅是：一年糠菜半年粮，母鸡屁股是银行。我们换的鸡蛋多了，就到供销社门市卖了换成现金。用钱买的，大部分都是养猪户。他们那里的工值最多是两三角钱，一个整劳力，全年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年终一结算，只能分粮和其他物资，分不了几个钱。
　　要想卖现钱，就得去邯郸市里。为了躲避严苛的检查，三弟很少去市场，驮两包韭菜钻进一个家属院，一个早晨就卖完了。然后，在位于邯郸东郊的苏曹路口买两个议价馒头（不用粮票，就是贵些）、一碗鸡蛋汤，吃饱喝足，蹬上车就回来，有时还不误午前上班。如果午后是阴天，俺爹午后就给他割好。晚上，他在南墙根弄个池子，把韭菜往池子里一栽，浇上一担水。第二天早起往麻袋里装，韭菜仍然水灵灵的，很好看。这叫“卖菜的不使水，买菜的噘了嘴”。
　　1967年的一天，三弟驮了两袋韭菜去了邯郸西边的峰峰煤矿，一看卖韭菜的太多，行情不对，赶紧转移到了和村铁矿，一直到中午才卖完，准备往回走时，抬头看见工人俱乐部门前红卫兵正在更换大字报。他推车过去驻足观看，见小将们把墙上贴了好几层的大字报都撕下来，扔得满地都是，有不少被风刮到旮旯里。三弟主动上前给那个载着红卫兵队长袖章的人搭讪：“队长同志，你们撕下的这些大字报还要不要？要不我给你们收拾一下吧！”
　　那个红卫兵队长摆着个小架子，腆着肚子说：“要拾你就得拾净，拾不净你不能要。”三弟心里想着，这些废纸驮回去也能值十来块钱，贩一趟韭菜还不一定能挣十块钱。所以越拾越带劲儿，什么时候路灯亮了都不知道。等他拾完，碎的装包，大块的打成捆，装好车子，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街上的门市也都关了门，想找点吃的都没有，心想驮这么大的纸捆子顶风蹬130多里路，实在没有那个劲喽！
　　他看看俱乐部的大门还开着，就进去找那个队长，人家已经下班了。值夜班的接班时就看到三弟在那里拾废纸，以为是队长的熟人，所以三弟往里一走，他们就很客气地说：“完成任务了？快来休息吧！”三弟正愁没地方休息呢！赶紧顺杆爬，说：“啊！今天轮到你们值班啦？那我今晚可就有了指望。”
　　俱乐部关着两个“走资派”，一个是铁矿的党委书记，一个是矿长，白天挨批斗，晚上“反省”。他们两个心里都憋屈，家里送来的饭也吃不下。他们听见来客人了，就争着把饭让三弟吃了，还能免去他们的“浪费”罪行呢！
　　三弟一边吃着，还不忘了批判：“我就是要把你们走资派的资本全给消灭了。无产阶级就是缺少你们走资派的这个资本呀！”几句话把“敌我双方”都给说笑了。屋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了很多。
　　吃完两份饭，三弟又和两位值班的红卫兵探讨了如何看待“走资派”的问题，又对两位“走资派”进行了“教育”。几个人都觉得心情愉快，红卫兵就任由三弟在他那个废纸堆里睡着了。
　　孩子不回家，俺娘坐不住了。俺爹嘴里安慰俺娘说没事，心里也在犯嘀咕。
　　已经是三更天了，火边焙着的窝头片在俺娘手里已经翻了好几遍了，散发着香味儿，火边靠着的那把老锡壶里的水保持着“嗡嗡”的响声，就等三弟回来吃焦圪碴，再给他拌一碗疙瘩汤，好叫他吃了好好睡上一觉。
　　夜更深了，只要俺娘一问，俺爹就跑到村口公路上去迎接，可每次都是独自归来。
　　三弟在红山铁矿工人俱乐部睡得很香，根本不知道爹娘是一夜未眠，前半夜还估算着现在走到那里了，后半夜就不往好事上想了，最怕的是有人来报噩耗。心里盼着天明，还怕天明有生人来找。
　　话说三弟醒来，赶紧从废纸堆里爬起来，整理废纸装车子，此时东方已是“鱼肚白”了。他辞别了两位看守的红卫兵和两位“走资派”，蹬上自行车就往家里赶，一股劲儿从红山铁矿骑到路过武安也没停。到了南苏曹已是8点多钟了。老地方、老食堂、老规距、老熟人，还是两个馒头、一碗鸡蛋汤。吃了一顿饭，歇了一会脚，就骑车一股劲儿蹬回了家。
　　俺爹俺娘看到三儿驮了一车子废纸回来了，心里比那废纸还乱呢！三弟却“嘿嘿”咧嘴一笑：“我都这么大了，谁还能把我拐走了？我还盼着能有个大闺女把我拐走呢！只是我没有那个运气罢了。”一句幽默风趣的话把俺爹娘说得哭笑不得。
    邯郸市永年区南桥村 潘修德